请君谋她(46)
他伸出手来摸我的头,还带着酸酸的汗臭味。
“我们回家。”
车轱辘在不算平整的青石板路上发出嘎哒嘎哒的声音,还有清晰规律的马蹄哒哒声,一唱一和。
他瘦了许多,下颌锋利得似一把刀,皮肤也黑了许多,脸颊上还添了一道还未好全的疤。
刚刚握住我手的手掌心也长了许多老茧,磨得我掌心也有些疼。
我绞着丝帕,有些心虚。
“阿满。”
“嗯。”我喉咙口冒出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着,和我此刻的心情如出一辙。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眼神瞥见他的袖口也粘着一些沙土,粗粝的好像盐巴,被偶从帘外闯进来的橙黄夕阳照着,亮晶晶,晃人眼睛。
“知道。”我收回视线,继续盯着手里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帕子。
气氛低沉,就好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有乌云低垂、压抑的轻微窒息感。
我也好像习惯了这样的气氛,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安和忐忑。
兄长两手交迭,右手拇指无意识地在左手虎口处摩挲,这是他惯常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打发时间才做的动作。
傍晚时分,车马会经过闹市区,行得慢了许多。
车外人声鼎沸,嘈杂的人声以往总是吵得人耳朵疼,今日却分外好听。我能听见摊贩和买家讨价还价,听见食客谈论今日馄饨多撒了盐,听见卖花少女的杏花卖三文钱……
“哥哥。”我摊开帕子,试图抚平上面纵横交错的褶皱,却怎么也抚不平,“我……”
回不去了。
任凭我怎么抚平,也回不去了平整的帕面。
“现在就很好了。”他温和的口吻似乎想要替我抚平心口的褶皱。
不好,一点都不好!
这种被逼到悬崖边上,身家性命被他人捏在手里,铡刀横在脖颈,不知会不会落下,也不知何时落下的无力害怕,都让人寝食难安。
即便入睡,也能在梦里感受到被黑白无常的双手掐住喉咙,窒息焦虑害怕统统席卷而上,让人再度心神不宁,只能睁着眼睛与黑夜作伴。
皇上把我兄长放在眼皮子底下,轻轻松松就断了他的前程,让他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也把他用命换来的功勋摔在尘土里,还妄想我们心甘情愿对他感恩戴德。
凭什么!
可是我能做什么?我能做的就是跪在地上,双手触地,甚至连额头都得贴在地面上,用恭敬顺从的语气感激天子的仁德之心,道一声多谢皇上垂爱。
我心里就像是有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溢,我只能用力地屏住呼吸,才能不让那些酸臭到大逆不道的话从我嘴巴里吐露出来。
“阿满!”
他一眼就望穿我的心思,望穿我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里隐藏的不甘与愤懑。
他少有这么镇静的语气同我说话,褪去打趣和宠溺,直白强硬地抓住我乱作一团的无边思绪,投掷进烈焰,烧成灰烬,
我摇摇欲坠的思绪如同蜘蛛网当断不断,在我心头萦绕辗转了好些天,不曾疏解,越缠越密,将我的心紧紧包裹住,不见天日。此刻如同春雨洗涤,荡去尘埃,重归明镜。
“很好了。”他轻声道,握住我的手。
手掌心的老茧,依旧磨得我手背疼。
“我知道。”
我知道我的愤懑不能公之于众,所以我装得低眉顺眼,装得恭谨谦卑。
可是我总是控制不住我的情绪,我总是能在细枝末节里暴露我的内心。
我敢在洞悉天子的心思之后依旧不退步,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他。
我不过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继而拼命试探这棵稻草在天子心里的分量。
我发现我慢慢接受了母亲的离去,并且我竟然在毫无顾忌地利用她的价值。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明明,明明一开始我不期望,甚至抗拒有这样的救命良药。
我明明觉得恶心、卑鄙、无耻至极。
而现在,我却庆幸有这样的救命良方。
人真的,是会变的。
无处可去
我从地窖里提了两坛桂花酒,再加上外公今日也从福兴酒楼打了几两秋月白。
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可热闹过后的安静最是难熬。
外公早就歇下了,兄长进了祠堂,现在也没出来。
我睡不着,本想拖着秋南和春秧聊闲话。
可刚搬来这个院子,小娘还有她们都忙着收拾,没时间陪我。
我本就酒量浅,今日却贪杯,如今半倚在秋千上头昏脑胀,看着月亮都是重影交错。
周闻安抱膝坐在旁侧,也学着我抬头望着月亮。
多个人确实不错,否则现在就没人陪我了。
“你跟着我,没前途的。”我随手揪下秋千架上缠着的一枝山茶花,嫩黄的花蕊里还有几滴水珠。
周闻安没什么反应,就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自顾自地拿起散落在一旁的花枝。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夜晚尤为明显。
“周闻安,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嘟囔着,右手手臂环在秋千架上,身体往他那边挪了挪,随后把手里的那枝花也递了过去。
“我喜欢这朵。”
“你用这朵给我编。”
“哎呀,我不要紫红色这朵!”
“你话真的很少哎。”
“哎,你是不是不爱说话?”
他应该是被我说烦了,轻轻叹了口气:“我没有。”
他脸颊上的伤好全了,没留下疤痕,也少了肿胀,愈发显得这张脸小巧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