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眼无声(62)
姜暮怔了怔,脸顿时红透了,像那烧透的火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是蟋蟀的情敌。”
“不还是一个意思。”张朝笑得前仰后合。
她拍打他,着急,“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你是公蟋蟀的……”
“哎,解释不清喽。”他继续笑。
她一边哄蚊子,一边扭开头,“我不跟你说了。”
耳边传来“嗡嗡嗡”的叫声,姜暮下意识往张朝那边缩肩膀,张朝顺势“啪”一声双掌拍去,双手在姜暮面前合实,毫不刻意地,竟是已将人用两条手臂圈在怀里。
他身上有清新的树叶的气味。
树叶沙沙作响,身后火炭噼噼啪啪。
她推开他,他立即立正坐好,吐了吐舌头,他不敢回头,滚动眼珠斜眼看她,姜暮紧张地拉上校服衣领。
大约二三十分钟的时间,炉中央的坩埚内,十多斤生铁逐渐熔成滚烫的铁水。
年长者将竹片逐个在火上烘烤。他们打着赤膊,身上被焦炭烤出红光。
“几点了?”姜暮问。
“快八点了。”
她有点惊讶,立即站起身,“我得回家了。”
“再等一等。”张朝拉住她。
于是他们又坐在一起,默默等待,姜暮便望住了小双山,在漆黑的夜色里,有着稀稀疏疏几点星火。
他们渺小得像生长在小双山褶皱里的一只蚊子,他们寄生在这里,他们仰人鼻息。
可他们从没想过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是家园,是根系。
可是他们也终将离开这里,遗忘这里,现在的他们,要养好羽翼。
“来了,你看。”张朝拉住姜暮。
姜暮还没反应过来,头顶突然“哗啦啦”一连串声浪,她抬头,绚烂的铁树银花像雨一样落下来。
平台上两个男人正配合着,身体被强烈的光线掩盖,什么也看不见。
铁匠铺的老板卷着烟丝从远处的房子里跑出来,“操,你这个老货,开始了也不知道先放个屁,大半夜吓老子一大跳。”
他用舌尖将烟卷舔湿,粘好,掐掉屁股,叼在嘴角,一边摸兜找火柴一边骂,“你们不去后边野甸子搞这破玩意儿,偏在我这搞,你要是点了我这铺子,我不把你们师徒几个也给点了……”
他只管骂,那几个人却不理他,一个熟练地操起竹片,将一团铁水抛至半空,另一个拿木板精准一击,随即,一千多度的铁水瞬间绽放成万朵绚丽钢花,飞溅下来,亮得扎眼。
张朝把姜暮校服外套蒙在她头上,以免烫伤。
他们跳下车楼,躲在墙外,只露出一对小脑袋瓜。
大乖棍哥和小拐也都跑了回来,最优势的位置已经被姜暮占领,为求更好的视角,棍哥跳到了大乖肩膀上,手扶着墙,往墙内看,小拐跳上废铁堆,又跳到棍哥肩膀上,三个摞着,摇摇晃晃,热热闹闹,骂骂咧咧,却不亦乐乎。
姜暮的视线透过空窗里,黑漆漆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盯着那团火,在夜空中像绽开的白色大菊花。
这世界一瞬间煌煌烨烨,敞敞亮亮。
夜深了,真的得回家了。
他们站起身,往回走。
胡同里灯火摇曳。
一路上,她说了很多话,她头一次肯说那么多话,奇怪的是,她与张朝说起程慧芳的案件,张朝却不知道,那么大一个案件啊。
他们走到柳南街,走到楼下,走进破木板门,上楼,沉默却不孤独。
“姜暮,明天我们去报警。”他说。
姜暮怔住,半晌,她摇头,“不。”
“我们必须报警。”张朝凑近,轻声说,语气斩钉截铁。他眼里闪着激愤,“我会让我爸爸给你作证。”
“不。”她说。
“为什么?”
“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不如让我去死。”姜暮攥着拳头,低声地嘶吼道。
“可是除了报警你还能怎么办?”
“我……我就是不要报警。”
孩子们胆怯地在楼道里小声争辩着,连声控灯都不敢惊扰,他们只能靠月光,分辨彼此的表情。
可面对这样艰难的问题,他们都没有更成熟的答案。
张朝背过身,黑暗挡住了他整张脸,他眼里的光彩熄灭了,因为他从她惶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病态的涣散。
“好。”张朝答应她,他抚摸她的后背,“我们不报警。”
“可是为什么连你的父母也不能告诉?张文斌说什么他们会不爱你,都是骗你的。”张朝说。
即便五岁时她犯了错,但五岁的孩子犯错误也是情有可原的,就像他,时常犯错,时常挨揍,可是父母都会原谅的。
更何况,她那种情况又怎么能称之为犯错。
张朝提议,“我们要不要先告诉你爸妈?”
“不要。”姜暮吼。
张朝彻底被她的反应震撼到了,他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涣散在加深,恐惧也在加深。
张朝迷惘无措片刻,不再坚持了,他说,“那么好吧。”
“你会帮我保守秘密吗?”她问。
“我会为你保守秘密,我发誓永远不告诉别人,直到我死。”
“好。”姜暮偃旗息鼓。
“那以后呢?以后你想怎么办?”张朝问。
姜暮看着脚背,道:“我不知道以后。”
“马上就放暑假了,下学期换新校区,要住宿,到时候,你该怎么办?你晚上不回家,没有父母这一层庇护,李舰会更加无所顾忌吧?我爸爸和他的关系紧张,以后未必能拦得住他。”张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