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长缨(161)
这短短的三个字好似天地间乍响的鼓点,敲得所有人都振奋起来、沸腾起来,旧部终于朝他匍匐下去,声音却掩不住朝上高窜的激昂。
“讨回来!”
曾经失去的一切,他都要一滴一滴,讨回来。
被迫承受的屈辱,他也要一点一点,还回去。
郁濯敛着目,他在莫格河流淌的清水里洗净了手,青州城中曾经指引周鹤鸣的长灯也终于指引他归去,在缭乱重迭的烟火里,他逐渐瞧不清一切,却被纳进流转着的温柔里,好似天地也成为他的温床,再睁开眼时,尾陶已经将一方热帕敷到他额上。
郁濯的眼尾泛着点病态的红,他吐出长长一口气来,问:“事情进展如何了?”
“很顺利,”尾陶点头应声,又给郁濯推过去一碗汤药,“他平日里不上战场,能够仰仗的就只有自己对乌日图的恩情,和他曾经夜袭抚南侯府的所谓孤勇,可如今巴尔虎对上老抚南军时损失惨重,他自称熟悉抚南军,却连主动领兵也不肯,实在言行不一。”
“再加上这半月对战之中,抚南军旧部有意的煽风引火,幸存者回到乌苏岱,一定会第一时间愤懑不平。战败的怒火会尽数宣泄到布侬达身上,巴尔虎中对他已经不满到了极点,布侬达还要再依附他们生存下去,眼下就不得不出动。”尾陶顿了一顿,她忧心郁濯的身体,但更知道这样的机会来得有多么不容易,“应当就是下一次交战时,我们会靠近白鼎山北麓,在营地外四五十里。”
郁濯“嗯”了一声,他端着药碗饮尽了,这药极苦,是用来强行压制他人为所致病体的,效果甚好的同时,后续反噬的虚弱却也更加难熬。
他大概能有五天行动如常的时间。
但也已经足够了,足够了。
郁濯皱着眉,尾陶知道他向来不耐苦,已经替他备好了几块糖,可郁濯没有要,他像是忘记了,又像是压根儿没有品出苦味来。
郁濯将空碗搁到案上,拨开自己微湿的额发,很轻地说:“尾陶,十四年了。”
尾陶沉默片刻,应了是。
十四年了。
他是靠着咀嚼仇恨和吞咽梦魇活下来的人,尘土满身,似乎早就弄丢了自己,常常记不起今夕何夕,可自从允西那场光怪陆离的大梦之后,郁濯已经再没有做过噩梦了。
仇恨,仇恨已经是绑缚着他的最后枷锁,打开这道锁,他就能彻底破除樊笼,划开黯淡无光和密不透风的一切,重获自由与跅弛,堂堂正正地回到人间。
郁濯疲惫地掀起眼,他透过微微漏光的窗扉,知道清辉正落在门前院角,皎洁正抚慰着一切,似乎怎样的污浊都可以被允许、被笼罩。
他就要踏出这一步了。
***
隆安帝道了退朝后,众臣俯首,煊都到了八月末,已经显出一丝早秋寒气来,瑞庆搀扶着隆安帝离开明堂,往后殿缓缓而去。
他性子沉静,净身入宫已经有二十五年,原本在后宫之中服侍妃子,因着办事稳妥、口风极严,渐渐被隆安帝注意到,乃至于如今彻底取代鸿宝,成为天子身边的新晋红人。
赵经纶查过他,知道他是当年正规向礼部申报入的宫,写的因由为“家道中落”,可是年代久远,礼部尘年档案广泛受潮或虫蛀,记述多有模糊,已经看不清他入宫前的本家姓氏是什么了。
但没关系,这个人私下里和表面上,都没有展露出任何站队的意思,足够老实本分,也就意味着他足够识趣得体。
虽然没了鸿宝,多少丢失了一双紧随在隆安帝身侧的眼,赵经纶眼下却十分淡然,分毫瞧不出焦躁——吏部新任的府军卫指挥使名唤莱翰杰,正是此前范信承诺他说绝对可信的心腹,天子近侧的带刀侍卫换了自己人,这远比一个不够聪明的内监有用得多。
他已经势在必得,最迟不过深秋。
他走出明堂时刻意停留了几息,等待赵修齐也跨出殿门时,久违地同他打了个招呼。
“前些日子由你管着煊都官渠修葺事宜,这事儿不好办吧?”赵经纶抬头瞧着穹顶,今日煊都的重云中正酝酿大雨,他说,“其实
长手指拨弄琴弦,这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宁州听到的有八分相似,却远不及那时听见的那般清越宁和。
郁濯右眼下的小痣,他于十年前惊鸿一遇时,亦不曾在郁涟面上见过。
一濯一涟,一躁一静,一黑一白,一恶一善,仿佛都囚在这小痣里了。
却偏偏是......
一对双生子。
他这几日,常常因着这张过分相似的脸对郁濯一再心软,眼下却一刻也不愿再看见了。
周鹤鸣移开目光,清了清因愤怒而发紧的嗓子,终究没在大庭广众下掀了郁濯的皮。
少年将军讥讽道:“几年未见,阁下还是这般秉性,云野自愧不如。”
“不过阁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他面上不虞,回头扫过席间众人,终究扯出半个笑来,“诸位继续,玩儿得尽兴。”
语罢,他大刀阔斧朝外走去,无人再敢阻拦。
郁濯的声音从他身后轻轻传来,含着点却之不恭的笑意。
“周将军,来日再会。”
一块玩儿.....”
——话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脚,生生将那个“吗”字咬着舌尖咽了回去。
郁濯沉默少顷,赵修齐正好也追上了,他将小孩一把塞到赵修齐怀里,雪片和冰碴尽数化作了水,从他指尖滑落。
流经之处,染上点微透皮肤的红意,倒是遥遥同郁濯的鼻尖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