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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请长缨(162)

作者: 燃灯伴酒 阅读记录

郁濯抬眸扫视屋内众人,径自走到周鹤鸣身边坐下,说:“好啊。”

他又露出个笑来,状若无意地问:“云野,在玩儿什么?”

他挨得这样近,冷气和绯色都若有若无地缭绕在周鹤鸣身侧,周鹤鸣只好强忍着不去瞧他。

郁濯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两人身子皆是一动不动,倒在人前显得十分相敬如宾。

窗外的风还在刮,头上雪粒化作水,顺着郁濯的发梢滴下来,落在周鹤鸣指尖。

——“啪嗒。”

程良才连忙跪下,咬着牙继续道:“微臣不敢。只是——人祭一事,总归见血于天地之间,若为求来年庇护大梁康健,恐难得最上......”

夫立轩也已拢着袖出了列,拱手道:“程大人此言差矣,这人已经死了,便并非活祭,怎可同昔日商周人祭混为一谈?死物和那赤狐彩头,其实并无二致。”

这一番话又引来了户部尚书梅绍的反击,道宫妃之死尚且存疑,又称人命不可同畜生视作一物,群臣间愈发混乱起来,人祭之事实在惶惶,双方唇枪舌战,场面竟然隐隐不可控起来。

“够了!”隆安帝徘徊在群臣前头,猝然出声。

他侧身而唤:“端阁老。”

端思敏颤着手,恭恭敬敬地拜下去:“老臣在。”

隆安帝眯着眼,缓缓道:“端阁老,以为应当如何?”

端思敏闻言跪地,将头深深磕了下去:“老臣拙见,以为此事本为惩戒谋逆犯上之徒,于皇威有理有益,可人祭废黜千年之久,实在于道德教化稍有不妥。若陛下欲彰天理昭昭,或可另寻他法,不致引发口舌之辩。”

郁濯自风里看向他,在场的上百双眼睛都落在这枯槁老人身上,静默之间,赵修齐拢着袖开口道:“阁老所言极是。君既行于上,民自效于下。”

他掀袍拜下去,朗声道:“望父皇——三思。”

后头齐刷刷拜下去一众臣子,皆磕头呼道:“望陛下三思。”

云松山中的风也被这样的呼声切得细碎,隆安帝抬臂扫过跪下众人,一字一顿道:“好、好啊!”

他一拂袖,直指赵经纶:“你以为呢?”

赵经纶回头,扫过这一张张文臣的脸,跪下的或青涩或激昂,立着的或内敛或愤慨,均砖石一般静默着。

半晌,他方才道:“儿臣倒以为,并无不妥。”

隆安帝说:“讲。”

赵经纶跪答道:“乱臣贼子之辈,本就不应善终,亦不可得大梁神灵庇护。既非我大梁子民,又何拘于礼法教化之中?非我族类,自当杀之祭之,以儆效尤。”

隆安帝抚掌大笑,竟主动引着赵经纶起了身,朝群臣冷声问到:“都听清了吗?”

祭场之内,再无一人出言反对。

白松山中的雪絮飘进郁濯脖颈间,化作融水寸寸浸入皮肤,好似编织着一处不可触碰的囚笼。

隆安帝立于群臣之前,逆风扫视过祭场中众人,又落到天地坛上上被洁白祭袍裹挟的玉奇身上:“吉时已到。”

“——开始吧。”

—你究竟从何时起,对着郁涟情根深种?”

......在郁濯兼任双重身份的十三年间,他确信自己绝无任何见过周鹤鸣的印象。

无论是这个名字,还是这张脸。

周鹤鸣自小生长在青州,镇北军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战事一向吃紧,他亦并不相信周鹤鸣过任何亲至宁州的可能性。

因着传言便对郁涟这样死心塌地,委实好笑至极。

郁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嘲弄这人一番,这一句不留情面的逼问终于让他心头畅快了几分,他抱着臂往椅背上一靠,言简意赅道:“讲。”

周鹤鸣怔怔瞧着他,终于也放下了筷,他说:“好。”

“十年之前,我曾到过宁州,为的是替父寻药。”周鹤鸣垂眸敛目,说,“那年七月,朔北十二部联合来犯,我父亲身负重伤,性命垂危。我想救他,便只身一人偷偷远赴岭南寻药。”

郁濯想了一想,问:“然后你在宁州城期间,曾听当地人多次谈起过郁涟的好传闻么?”

“......未曾。”周鹤鸣喟叹一声,神色温和地继续道,“宁州城中药铺,遍求不得,我便鲁莽闯入密林之中,性命垂危之际——”

“正是被抚南侯郁涟所救。”

这一句话惊雷似的,轰然炸响在郁濯耳边,叫他险些跌下座去。

......他想起来了!

他的确救过这样一个孩子。

他那时也不过十多岁,本该恰是少年人的年纪,却早没了当少年人的好福气。亲弟弟郁涟死在被放归宁州后的半月,殁于重病,由十二岁的郁濯亲手埋葬在城郊榕树之下。

这消息亦被捂死在抚南侯府之中——彼时他们刚没了父亲,又失去弟弟,大哥双腿已然落下终身残疾,府中熟悉的家丁侍卫早在那夜的屠杀中死了个干净,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只能靠着纨劣与痴傻,同大哥相依为命。

如若弟弟去世的消息就此走漏出去......宁州抚南侯府,又当何去何从——是要这傻子来做王侯,还是要这恶犬来做?

前者难以让煊都之中朝臣信服,后者更是难以堵住宁州万人的谴责非议。

......他郁濯可是亲口向布侬达供出密信下落的叛狗。

郁涟得活着。

郁涟得活着!

在分饰弟弟的前几年里,他常常演不好人前生病虚弱的样子,还曾特意差米酒尾陶暗地里寻医,特意要来叫人体弱的方子,长年累月之中,却生生落下了畏寒易病的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