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长缨(55)
“可他就这样永远离开我了。”
她忽尔无力地瘫坐下去,掩面低低抽泣起来,像一朵被暴雨打卷了瓣的格桑花,只颓然露出一点折断的蕊芯。
她的心已经随着乌日根一同死去了,残存于世的尊严,不可以再被夺走。
耳畔突然滚起了惊雷,自天际遥遥咆哮而来,乌苏岱湖畔的天地均化为了鼓面,轰响声炸得人耳膜生疼。
命数,或许同天相的变化并无二致。
后者不过惊雷,落雨,天晴,风起。
前者则是杀伐,死亡,新生,轮回。
索其格抹掉了眼泪,美丽与绝不低头的骄傲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这样的神色让乌日图也生起一丝畏惧,在心下隐隐的不安中,他听见索其格缓声开口。
“我不需要任何怜悯优待,更不会再同你们这些人做口舌之争。”索其格踉跄着下床,阻拦住来前搀扶的侍女,同乌日图擦肩而过,伸手拨开了一点帷帐。
寒风立刻灌进来,索其格的身体反而不再颤抖,她将视线移向遥远的天空,今夜没有月亮,也瞧不见飞翔的雄鹰,惟有荒漠寂寥,乌苏岱湖结着厚厚的冰层。
索其格露出一个吊诡温柔的微笑来,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他的遗孀,我永远是他的新娘。”
“他的污点,我会亲自洗刷;他的荣耀,我也将替他赢回。”
***
白日总算熬尽了,天地坛祭场入了夜。
周鹤鸣掀开帷帐进来时,见郁濯面色煞白地坐在床边,眼睫也细细发着颤,便将一碗热汤搁在他面前,道:“这地儿没药,先喝了吧。”
郁濯双手接过去捧着了,小口小口地啜下肚,身上无孔不入的寒意方才好了一点。
他早在最后的问答里囫囵明白了允材为何要下毒,可允材死前的嘶吼早随冷风一起吹透了四肢百骸。
他看清了那颗头颅是如何滚落在地的。
郁濯此刻只觉眼周突突地疼,烛火摇曳之间,他几乎目眩得再瞧不见一物。
冷。
煊都的一切都太冷了。
他断断续续地呼出气来,鼻息同热汤的白烟纠葛在一处,周鹤鸣便隐在这样的水雾后面,静静地瞧着他。
郁濯眯起眼,神色晦暗地小声道:“小将军今夜倒很关心在下。”
“你身子骨太弱了。”周鹤鸣犹豫一瞬,问,“是有何隐疾吗?”
郁濯立即出声反驳:“没有。”
“我太矜贵,耐不得寒罢了。”
他解了头冠,满头的乌发都披散下来,就着这个姿势,郁濯仰起头扯出半个笑来,问:“云野,要睡了吗?”
周鹤鸣叹口气:“跟你说话比熬鹰还累。”
郁濯目中流转着倦沉的笑意:“我可远不如疾那般生龙活虎。云野,你太抬举我了。”
周鹤鸣不答话,只兀自将郁濯捧着的空碗搁到桌上去,后者眼下倒很是乖顺,突如其来的风寒夺走了他的部分狡黠。
周鹤鸣倏忽觉得这帐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待他回头之时,郁濯已经脱掉外袍钻进了厚云被里,他将自己裹得很严实,眼睛也已经阖上了。
可那凝着的眉宇并未完全舒展开来,连带着眼下的小痣一同恹恹。
惟有久病常病之人,才会耽于这样的不适直接入眠。
周鹤鸣静静看着他,忽然鬼使神差般开口道:“......听闻抚南侯郁涟,一向体弱多病。”
神佛
郁濯眼都没睁, 往被中缩了一点,只露出半张脸来,声音闷闷的:“成亲那夜便说了, 你可以将我当成他, 现在开始也不迟。”
“左右现在大家都知你我整日翻|云|覆|雨, 怎能一直让你吃亏呢。”郁濯舌尖抵着犬牙,懒懒地掀起眼皮轻笑一声,沉倦的声音里浸泡着似有若无的欲望, “云野,给你弄上一弄也未尝不可——病中之人,大抵别有一番风味。”
周鹤鸣一怔, 随即不可思议地斥责道:“郁濯!你眼下还发着烧, 怎能如此不顾着身体!”
“更何况, ”他皱着眉, 恨声咬牙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老想着这种事情?”
他再也立不住,转身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方才堪堪压下心中的烦躁。
郁濯饶有兴致地追问:“那我该想些什么?”
周鹤鸣将空杯搁下了, 指腹捻着杯肚,凉凉地噎人:“赶紧睡觉。”
郁濯哦了声, 被中攥拢的手指根根松开来,竟已沁出点薄汗,可他嘴上依旧不饶人:“知道你心里总惦着他,看见我的时候, 定也时时刻刻想着他吧?小将军, 还真是用情至深。”
温泉庄子里半遮半掩的风情不可抑制地从他脑海里浮现出来,周鹤鸣又被这只狡猾的狐貍衔住了弱点, 被瑕整以待地瞧见了狼狈。
周鹤鸣闭着眼,他又暴露在郁濯的审视中,无处可逃了。
他心下已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道:“没......不是时时刻刻,我,你,我从未将你当做他的替代品。”
周鹤鸣说完这半句,总算稳住心神,认真道:“你是你,他是他。就算是双生子,你们也不应相互混淆。”
“你身为他的兄长,也别再将这种话挂在嘴边。”
营帐里燃着好些炭盆,一切都热烘烘的,许是太热了,郁濯又将下巴搁出厚被了,如云墨的乌发散了满床,他就着这个姿势,懒洋洋地打量着周鹤鸣。
血色已经回到他唇上,那里丰盈着润色的红。
郁濯状若无意道:“这是自然,那晚你不也说,我永远也成不了万人敬仰的抚南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