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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请长缨(56)

作者: 燃灯伴酒 阅读记录

周鹤鸣不吭声了,半晌,他钝钝地颓然道:“那晚,我话说得太重。”

他竟主动服了软。

郁濯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却颇为大度地息事宁人,问:“还愣着做什么?”

郁濯微微仰起下巴,露出一点狐貍似的骄矜和不耐来:“夜已深了,再不睡就自己出去——怎的每次与你同榻都这么墨迹。”

周鹤鸣扯开被褥,以指风掐灭了烛焰。

帐外风声呜咽,帐内灯已熄灭,惟余炭盆里几点微弱的红光,两人之间堪堪只隔几寸,却好似又团着重重云雾。

没有人再开口,这样的冷夜里,允材临死前的余音仍旧盘旋在两个人心底,一人只觉沉闷难言,一人却在这样的震荡里,被迫入了秾丽诡谲的旧梦。

那是翎城潮热的地牢,密密匝匝的蚊蝇都晃在眼前,郁濯徒然睁着眼,看不清东西。

他下巴倏的被人钳住了,那是一只孔武有力的铁爪,皮肉骨骼被挤压的痛楚让他细细发着抖,近在咫尺的一张嘴兀自开开合合,郁濯的眼睛却只死死盯住牢内昏迷的另外两人。

他猛吸一口气,肺里灌进浓重的血腥味,好似一头溺水的小兽。布侬达倒是瑕整以待地松开了钳制的手,玩味道:“拿死人的脑袋保下了两条活人的命,多合算啊,你不高兴吗?”

郁濯颓然垂着头,他的脖子像被折断了,再支撑不起头颅的重量。

他像脱水的鱼一般,小口、小口地啜着气。

接着又气若游丝般轻声道:“......高兴的。”

该高兴么。

可他一个“不”字也不敢说,甚至丧失了再度抬头的勇气,肺里再度灌进血腥味时,郁濯剧烈咳嗽起来,耳膜好似也成了鼓面,被数不清的质问哀嚎敲打着,最终惟余一句冰冷的短句。

“我不喝你给的东西。”

郁濯猛地抬头,面前是一张小孩的脸,瞧着不过十一二岁,右眼之下并无小痣。

郁涟的脸散乱在鬓发里,他缩在被子里盯住了哥哥,眸里满是警惕。

他不肯接郁濯递过去的药碗。

“阿涟,你信哥哥。”郁濯扯出半个笑来,他偏过头,在窗纸上瞧见门口侍卫的倒影。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好声好气地劝着弟弟:“药太苦,哥哥买了糖,你喝完吃一颗,但不能不喝药。”

“我不要!”郁涟的脸上已经淌满泪水,他咬着手臂,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半晌方才止住喉中哽咽,涩着声音说了句话。

郁濯没听清,他凑过去一点,强撑着的那点笑从他脸上狼狈地逃走了。

“郁濯,我不会原谅你。”

——手中药碗滑落,碎瓷溅了一地。

周鹤鸣睁开眼,帷幕不知何时被强风掀起一角,扯住了长钉,空碗坠地声吵醒了他,他翻身坐起时擦亮火折,瞧见了满地碎瓷。

少年将军起身,将那厚帐重新放下来,回来再要继续睡时,倏忽顿住了。

——郁濯身子已蜷成一团了,借这微弱的火光,周鹤鸣瞧见他面上汗水浸透了额发,颤着身子发抖,溺水一般仓皇渴求着呼吸。

周鹤鸣立刻伸臂去探,摸着了满手的凉汗。

他心下惊诧,忙将氅衣也取来覆在郁濯半边的被上。

不过意外溜进一些风,人裹在厚被褥里,竟也能冷成这样。

周鹤鸣静静候着他,半晌,那人额上沁出的汗总算带着了点热潮,他方才取出一方帕子来,不动声色地帮郁濯拭去了。

外头雪落如轻絮,这会儿不再有风声。

***

赵经纶从隆安帝的帐里出来时,夜已稠了,云松山之中一片岑寂,偶有鹧鸪寥响。

他独身一人,只遥遥瞥了眼帝王的厚帐,便兀自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落雪天寒,掀开一帐进去时靴上已全是雪泥,赵经纶听着屋内之人走动时细微的声响,将大氅随意搭在架上,瞥眼懒洋洋道:“等太久了?”

那人笼在朦胧的夜烛昏光里,屋内早弥漫开调好的涎香,赵经纶转身搁帘间瞥见许多炭盆,轻笑道:“玉奇,你倒很矜贵。”

被唤玉奇的那人方才抬眼瞧他。

但也只是不紧不慢间,撩起一点浓密的眼睫。

他的皮肤笼在昏光里,白瓷瓷釉似的,凝着秾丽的美。这样的一张脸,合该是很张扬明艳的美法,可他的眼睛颜色太冷了,是琉璃一般的浅色,瞧着委实过于不近人情。

赵经纶微眯起眼,略有些兴致缺缺地想,若是忽略眸中的冷意,玉奇实在有着一张很会蛊惑人心的脸。

这是一副顶好的皮囊。

屋内委实太暖和,涎香与温度都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做好了准备。赵经纶解开层层衣袍时问:“明晨祭天大典,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吗?”

玉奇嗯一声,慢条斯理道:“地载万物,天垂象[1]。我为国师,不过取法于天,听凭天意。”

赵经纶看着他轻嗤一声,他已经褪完了上衣,紧实精壮的背部竟被纹身覆满了。

——那是一条盘踞着的玄色巨蟒,蟒蛇黝黑,头颅堪堪印在腰处,蟒身圈圈缠绕住背部皮肤,蟒尾隐入脊尾。

只是蟒身格外栩栩如生,竟若有鳞似的微微隆起。

玉奇亲手摸到过,知道那是尘年鞭痕留下的烙印。

他喉结滚动一下,闭眼吐出一口长气来,躺在榻上解开自己衣裳的时候,听见赵经纶问:“今日毒杀一案,你可清楚了?”

“......嗯。”玉奇眼睫细细发着颤,声音倒依旧很冷淡自持,“仪灵,是你去年送进宫来的。”

赵经纶似笑非笑看着他,多加了一根手指:“不是我送的,是父皇挑中了她。他向来喜欢从我手里拿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