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塔·绮梦(116)

失意人俞梦重新审视着上海的繁华。

不属于她的繁华。

因为出神，她差点走错虹桥站地铁的方向, 往航站楼走过去。还是沈岐黄拽住她, 说，走错啦, 地铁在这边。

俞梦“哦”了一声, 本能地抓住了沈岐黄的衣角，避免在人潮当中走散。

本来走得很快的沈岐黄慢下来，他们俩就这么一前一后亦步亦趋荡悠出了二百来米路, 最后沈岐黄转头对她说：

“这么走你不觉得别扭吗？”

“哪别扭？”她问。

“显得我像拐卖妇女儿童的。”他说。

“哦……”她慢慢把手收回来，却听他又说：

“拉着吧, 今天就是把你拐来了，说的有什么错？”

扯个衣角扯了半天给他扯出优越感来了。俞梦心里“哼”了一声, 并没有再伸出手。他们两个都戴着黑色的口罩，只看得到对方的半张脸，沈岐黄上半张脸眉眼弯弯的，俞梦想，如果看得到他下半张脸，一定是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

好像逗一下她是每天都要打卡的任务一样，皮一下很开心。

十二月的上海比安川更冷一点，安川的冬天湿冷，上海也不见得怎么干，俞梦裹着一条厚厚的围巾，一出站就觉得冷风扑面。他们到上海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想去的博物馆或者名人故居大多已经关门，只能等到明天早上。

“那么我们现在去哪儿呢？”沈岐黄问，“总不能七点多就到酒店躺着吧？”

他们决定去外滩闲逛。虽然天气冷，而且俞梦先前去过不少次，但是好像没有打卡过外滩就不像来过上海一样。

俞梦这才意识到，她对这座城市向往，但实际上除了跟姑姑玩过的那些地方和她在意的张爱玲故居以外，她对上海还是一无所知。

毕竟她没有在这里居住过，她跟所有初次来此的游客一样，面对魔都的万紫千红，都被隔了一层，心里只有艳羡。

大千世界，他们看过的风景不多，走过的路还是太少。他们顺着南京东路走，人潮涌动，看到那个绿尖的地标老和平饭店，从橱窗往里面看可以看到复古情调的装潢和标价一百三十多一小块的提拉米苏。

俞梦看到那个小小的提拉米苏，只觉得疯了，半开玩笑地评价说，感觉川中咖啡厅冰柜里的看着还好吃一点。

“这一百三十块我宁愿贡献给新华书店，至少精神上一定会获得富足。”她道，“这个物质上也不一定能满足哇。”

“谁说不是呢？”他们一起笑起来。

他们拥有标准的年轻、天真、活力，也拥有标准的“此行山高路远，口袋里只有玫瑰一片”，消费上都还在被家长限制着。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四年后因为王家卫一部《繁花》，本就昂贵的和平饭店涨价的更厉害。这条街上好多人停在和平饭店前面就为了和宝总住过的地方合一次影，一万一晚的房间供不应求，一百三十多一块的提拉米苏简直是平价。

那时候的她随口就答应了同学要去和平饭店住一晚的提议，但已经完全没有了站在橱窗外面看里面装潢时候的那种心境。

那种没钱，但是简单又快乐的心情。

他们往前走，看高处的灯光与霓虹，人来人往的商圈街道，步履匆匆的精致或是粗糙的男女——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是人群当中最渺小不起眼的两个。

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因为沈岐黄那“私奔”两个字，俞梦就带了惴惴不安的心情。从登上高铁到现在，她一直都害怕被人看见，戴了口罩的半张小脸还要埋在围巾里，生怕遇到什么意外。

直到现在完全湮没于人海。

她现在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上海的人海了。因为大家都陌生，没有人会注意她，没有人会好奇她在想什么，她向南走或者向北走都没有关系，吟哦诗文或是低声浅唱都只是她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会阻止。

嗔与痴、疯与狂，爱与恨、生与死，人海都不在乎，或者说，人海都允许。

你转身，人海里也许有百万富翁，也许也有光芒万丈的业界精英，有学生，有老师，有白领，有打工人，有大多数顺着生活与命运浮沉的平凡人。

他们都隐匿于人海，去向未知的目的地，你的野心也一样。

请享受隐匿的过程，你不用高呼，尽可以把过路的鼎沸人声看做对你漫漫前途的祝福。

命运在人海背后的人生里被实体化，变得世俗、亲切、触手可及。人海和人生一样，都是可能性最多的地方。

人生海海，潮起潮落，生命短暂交错，交错在没有天花板的城市岛屿里。

这大概也是玲珑小姑喜欢上海的原因吧。她想。

俞梦再次在人潮面前拉住了沈岐黄的衣角，这次她不是跟在他身后，而是站在他旁边。

人潮有，巨大的喧闹声，如山似海，包裹一切，但是俞梦能够清晰地听到他们两个的羽绒服蹭到一起的摩挲声。

迎面吹来一阵风，她觉得有点冷，拽着沈岐黄衣角的手指连同半只手都已经冰凉，但仍然紧了紧。

“在学校里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喜欢拽我衣角？”他压着嗓子，“衣服都要让你拉长了。”

下一刻，俞梦就觉得手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住了。

她听到一声“啧”，又听他问：“你手怎么这么凉？”

俞梦愣愣地顺着他的肩看上去，看到他深邃的眼眸，和温柔的目光。

“我说，别拽我衣角了，拉手吧。”他的眼睛促狭地眯成一条缝儿，挑衅似的又补了半句，“没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