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川饮马行(44)
鸦鸦看看师叔,东衡笑笑。鸦鸦便跟侍从去了。东衡便与王寿延龄相携入府,恭贺之言,无需多叙。
桃川之桃,正值秋好。满席的白圆蜜粉,兼有桃花酥、桃花酒等甜物,桃花茜醋做的糖醋桃花鱼等等美物。桃花坊的女乐们点染桃花妆,歌唱宾客们即兴写在桃花笺纸上的歌辞,种种甘美,不一而足。
东衡素来沉着简朴,不喜此类。又挡不住劝酒,多饮了两杯,但觉头晕目眩。硬捺一席,实在强撑不住,便自出去晾逛一会。
不意秋意潇潇,丝丝而雨。他虽未带伞,也不耐回头去取,自在街头巷尾淋些凉雨,清爽一番。不一时,便支撑不住,心道是托大了,却也无可悔之。
东衡顺着桃枝漫过的粉墙缓缓滑落,正待阖眼,却被一人握住手腕提起身来。勉力抬眸,只见熟透的桃子三五,在枝头圆润而晃。东衡抬手摘了一个,盯着空手瞧了半晌,说:“这么大,这么圆,什么桃?”
此人哭笑不得,声音极是动听:“您没摘到什么桃子。您不知玄鹿君的桃花酒是藏了五十年,年年添新桃再酿吗?这是喝了多少?”
“五、五杯…”东衡脚步踉跄,为之架走,叹道:“竟醉至此…你别瞧不起我——我少年时,在禹杏同各路豪侠…拼酒…十坛都,都不在话下——”
靴下一软,身仰倒去。
这人笑出声来,忙拉稳住,笑哄道:“好好好,确然厉害。”
东衡颇为满意,点点头,眼前一黑,便昏醉过去。
桃花客栈中,秋桃正长得熟,细雨在桃皮上织流成行。
青年身形修长秀逸,脸覆青铜面具,自坐在冰花窗沿上,摘了一颗粉桃,借秋雨洗了洗,啃了一口,心中爽赞甜美。
桃叶覆下,隐约有轻巧小女儿的秘语。青年不禁一笑,稍稍抬起湿叶,果然见两个不过三寸高的宫鬟少女坐在圆润红桃上,着一娇粉一嫩黄的宫裳,打着秀丽八角小伞,正在讨论桃川城中哪里的桃子最甜,雨停了一起去摘。
这便是蜜合氏。
她们最知道好果子在哪里,所以求取好果木的农人喜爱她们。小孩子也很喜欢她们,因为偷听她们说话,就可以捷足先登,吃到最好吃的果子。
青年忍笑听了半刻,悄悄放下叶子,回身时,却见东衡已醒,皱眉盯着自己。
青年吓了一跳:“…醒了许久了吗?”
东衡摇摇头。
青年松下心神,走来笑道:“我猜也是,还当是有人能趁我不备,暗自观察了。”
东衡没有多言。
这年轻人只露半面,已然线条秀美绝伦,行事十分温柔谨慎,身法轻盈飘逸,显然神秘不凡。在玄鹿君大宴四方宾朋时出现在桃川镇,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此来用意。
青年端解酒茶来,东衡不但不接,反而闪电出招。青年人一愣,转瞬防守,掌法翻飞间,东衡眉皱愈深——竟是连他师门都猜度不出。
青年已是哭笑不得,忽然飘忽一闪,遥遥后退道:“我先走一步。”便就翻窗下去了。
东衡忙过去看,他已顺手摘了客栈后院的伞,在潇潇秋雨中撑开来,长身玉立地仰头看来,微微一笑,便要飘然而去。
东衡靴踩老桃枝干,便要追上,他十分无奈地立在千里桃的遥远一侧,道:“太守为何紧追不放?”
东衡道:“你来桃川,有何目的?”
他顿了顿,方道:“贺寿。”
东衡皱眉:“替谁?”
“……”他似是为难。
东衡转而问道:“可有对桃川之人不利之意?”
他微然一笑:“这般开门见山的磊落作派,禹杏太守当真是天下闻名的难啃硬骨头。”
东衡皱眉看他。
他笑了一笑,却仿佛无尽哀愁缠身,淡然道:“不会。我不会。”
东衡不再多言,他也站定,随意东衡审视。
两人实力都非同一般,但也都很自信,谁都拿不下对方。
如是对峙一刻,东衡衣裳尽皆淋湿,终是不耐秋寒,侧头咳了一声。青年却是持伞而立,潇然自若,见此良机,瞬间出手。
东衡咬牙切齿,暗骂一声,还未及阻挡,已被一枚硕大硬桃击中眉心,登时撞晕下去。
青年几步跃下桃枝,捞住东衡,提飞上客栈二楼,将之再次安置妥当,便拂衣而去。
澜沧竹海中,亦然落雨。
零散了长发,撑着白梅纸伞,在竹林里枯枯寂寂地走,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糊涂了,就故意去踩冒尖的竹笋玩。
帝无跟着走了许久,最后硬揽腰肢,拖将回来,按在石上,撕下衣袖,裹住血色淋漓的双足。
却听头上倦怠说:“你放了我罢。”
帝无默然。
“我好累了。”零道,“我要死了。”
帝无不言。
零又在哀求:“你疼疼我,让我死罢。”
帝无终于开口,道:“不会。”
他总是这么鸡同鸭讲,答非所问。
零哼笑一声,疲倦至极地松手,让白梅伞落在泥泞里,自己也放浪形骸地仰躺下去,张口去接雨水喝。
是他的错。
是他从小依赖永清丰,又备受疼爱,自以为什么话都可以对永清丰说。
说了天大的秘密。
永清丰虽是温文,却风骨凛冽,摆酒设宴,哄他邀请帝无前来,灌醉杀之。
……雨又不下了。
零烦躁地睁开眸子,正对上帝无万年沉静的眼睛,半晌,哑声道:“是我杀了他。”
帝无寂然无声。
零的笑声凄厉,喃喃道:“可他还是对我这么好,清丰,永清丰…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亲手杀了他。他的血溅了我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