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到这地步,已经是雾里看花,不知所云。许织夏想着什么,脑袋微微下歪,声音很轻:“他们都说你坏,说你不是好人。”
他指背拂去她脸颊的湿痕:“小没良心的。”
男人手指的温度滑过她的皮肤,许织夏反应变得更慢,迟钝好些秒,才温顺告诉他:“……我没说。”
他抬唇,唇边括号浅而迷人:“好,你没说就行。”
别人都不重要。
三言两语勾连出深处碎裂的记忆,千万片碎玻璃飞袭过来,割着许织夏的大脑,头疼得她一阵清醒,一阵眩晕。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她忽然不由自主冒出一句。
男人有片刻的沉默:“你指什么,我们说好的事太多了。”
许织夏双颊水红,唇也红,鼻尖更红,眼睛在潮湿的空气中也变得更加湿润:“我们不是说好,你不结婚,就不见面的吗?”
他肩后有花瓣相继飞落,许织夏迷离望过去,仿佛望见了千里之外那个江南的小镇子。
她目光没了焦点,渐渐空洞,人虚飘飘的,安静走着神。
“说不说好,都不是我说了算……”
地面湿漉漉的,灯影昏照,映得落花半透明,路面折出暖黄的光。
后面那盏路灯将伞面笼罩出雾蒙蒙的光晕,他们在伞底下,被渲染得有几分颓唐和清寂。
男人颈间隆起的喉结一动,掌心复上她的发,想要哄哄她,但唤她时哑了嗓子。
“……小尾巴。”
皱皱巴巴的人生在他久违的轻唤里被熨烫了一下,许织夏再支不住,像败兵归降,身子温温吞吞往前倾。
额头磕到他肩上,压着,她困乏地闭上眼:“你给我找嫂嫂了吗?”
声音弱下去,接近梦呓——
“哥哥……”
他的心肺霎时间燃起一场大火,灼得咽喉都发烫。
有时候,他也会憎恨自己是纪淮周,比如第一眼发现她瘦了,比如她就要哭了,比如现在,听见她这声委屈的哥哥。
周遭的空气开始稀薄,一朵海棠也随之坠落,颓萎地摔了地,沾上污湿。
“周楚今同学,我真是服了!你怎么每次一做坏事就会被你哥哥当场抓到啊?”
“……”
“没事的,哥哥才不会生气呢。”
因为犯错的时候她会撒娇,堵着哭腔,自己站在旁边可怜兮兮:“没关系,哥哥不用管我,我饿了自己会去捡垃圾吃的……”
他总是会被气笑,又拿她没辙,直接拎她坐到餐椅上,装模作样凶她:“还轮不到你捡。”
记忆翻涌,情绪上顶,许织夏的眼泪濡湿了他肩上的衬衫。
许织夏曾无数次地思考过,困住她的到底是什么呢?是被凝视的欲望,还是被审判的道德?可真的到了重逢的这一刻,仍然悬而未决。
或许曾经意识到暗恋的那一个瞬间,就注定了她失恋的开始。
回望过去周而复始的年岁,起于雨夜荒凉的街边,那场来自十七年前的雨又淋到了她。
负伤的蝴蝶最好是死在那个万劫不复的春天。
在他走之后,
或是他来之前……
第04章 故人不在
许织夏总在想,如果当初在被送回儿童院的途中,自己没有偷偷出逃,或许多年后就不会这般痛苦。
毕竟得到过再失去,远比从未开始要来得绝望。
那是某一个春天的夜晚,港区那阵天气正不稳定,晴雨无常,温度颠簸得大片人冷不防感冒。
刚下过一场大雨,路灯下,地面湿得水光发亮,没安生两分钟,雨水又时急时缓地落了起来。
旁边有间冰室,贴着菜单纸的乌绿条框玻璃门顶上,挂着“芳华冰室”的亮牌,砖红色繁体字。
烧腊,菠萝油,猪仔包,丝袜奶茶……各种浓厚的地道香味从门隙里一缕缕扩散而出,雨水洗过的空气干净又清凉,放大了食物的香。
当时,许织夏就蹲在冰室门口的角落。
那一小块地一抹黑,处于路灯外的视野盲区,雨天食客三三两两,进出都忙着开伞收伞,谁都顾不上去发现一个躲在边缘阴影里的五岁小女孩儿。
冰室外的廊檐很窄,雨不间断打到许织夏。
她抱腿埋着脸,背贴墙蜷成很小一团,不合身的浅色裙子拖在黑浊的湿涂里。
虽然港区回归已有十年,但普及国语不是一日之功,那时候,普通话在港区的街头巷尾使用程度还是很低,隔着玻璃门的那些喧杂声响,全都是粤语方言。
许织夏一个声都听不懂。
前所未有的饥寒和孤寂。
车子一闪接一闪轧过积水,她被车灯光刺得产生幻觉,恍惚又在京市的胡同里看到了爸爸妈妈——
“夏夏,要遇着心眼儿好的就跟人回家,自己乖点儿。”
黑夜里,蹲在她面前的母亲眼里泛着泪光。
亲信握着伞,伞下的父亲冷哼,痞调的京片子带着鄙弃:“你还有心思管她乖不乖的!院儿里那位可都发话了,打这儿起,你只有一个儿子,没生过丫头!”
“福利院我都托人打点妥了,收起你的慈悲,别在这当口儿给我坏事!”
父亲回身坐进长轿车,车窗降落,不耐烦地一声声催促。
母亲看了她最后一眼,把自己手上的伞搁到她鞋边,闭眼抹了把泪,起身扭过头去。
轿车从许织夏眼前离去,许织夏抱起地上的伞,望着车尾灯灭在巷子尽头。
她只身一人站在幼儿园门口,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可能听懂了父亲的意思,也可能只以为,这就是个寻常的周日返园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