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阑(141)
源素臣顿了下,这话勾起了他的怅惘:“……陛下他……多半不会愿意让我真正执掌兵马的。”
也不会答应放他离开洛阳。
“我看未必,”源尚安道,“今日过后,陛下再看你我二人,态度便要转变了。他为什么能被李应蕖轻而易举地控制?还不是因为阖宫上下没有属于他的势力。今日过后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我看陛下要拉拢你我了。”
源素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这个人好像从来都是走一步看十步,别人还在原地打转甚至还没走出过去的时候,他就已经铺成下了未来几年要走的路。
和这样的人最好做盟友而非敌人,否则注定要吃大亏。
源素臣沉默须臾,复又开口道:“李应蕖已死,我想给奚将军祭几杯酒,告慰他在天之灵。”
“我和你一起去。”
源素臣提着一壶酒和祭品到了城郊,将琼浆玉液缓缓倒入泥土,朝着墓碑深深一拜:“将军,如今李应蕖已死,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至于您交给我的事,您放心,晚辈定会照看夫人和令郎令媛的。”
话至此处,他叩首至地,复而起身。
源尚安也拜道:“将军,晚辈从前不得不忍辱负重,为的也是蒙蔽李应蕖取得信任,如今李应蕖和其走狗已死,晚辈亦会随兄长一道赡养将军家眷。”
林中乌雀惊飞,在坟茔上方徘徊不去,像是已逝之人亡灵听到了呼唤,短暂地于尘世现身,宽慰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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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惊扰了正靠在墙角打瞌睡的封慈,他立马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出什么事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越靠越近的脚步声。
封慈立时闭上了眼睛继续装睡,可那人却拍了拍他的脸颊,像是早就知道他醒了。
“你……”
梅亦久蹲在地上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外头出什么事了这么大动静,”封慈只能睁开眼睛乱猜,“莫非……莫非李应蕖那畜生终于下地狱了?”
梅亦久嗯了声点了点头。
“……”
“喂,我说你怎么回事,我到这儿好几天了就没听见你说过一句话!你是瞧不起我还是——”
封慈话音未落,梅亦久终于开了口:“……那倒不是因为这个。”
茅草屋内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梅亦久端来了碗糙米饭,示意封慈以此充饥。
封慈却吃不下去,倒不是因为他肠胃娇气,而是……
“既然李应蕖那狗东西死了,那你什么时候打算放我出去?”
梅亦久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好意思没接到相应指令。
“你……”封慈不由得咬牙切齿,“他源尚安就准备关着我一辈子么?!”
“不是。”
此刻封慈的愤怒已然从源尚安转移到了梅亦久身上:“……你就不能好好同我说话!”
“不能。”
封慈:“……”
梅亦久停顿少顷又道:“也不想。”
“有本事你给我一把刀,咱们光明正大地比一场,你要是赢了我随便你,我要是赢了你就放我走——怎么样?!”
回答他的仍然是两个字:“不好。”
封慈简直要抓狂:“那你说说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梅亦久垂下眼帘少顷:“……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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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
两人祭拜了奚世宁的坟茔之后,源尚安便觉得源素臣神色沉郁了不少。
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直到现在源尚安也不明白源素臣为何忽而对自己转变了态度。
源素臣比他身高体健,自然脚步更快些,他在这夕阳金辉里缄默无言,原先矫健的身形此刻也有些伛偻。
那缕日光分在了后颈处,源尚安不由得随之去看,终于注意到了那道浅色的疤痕。
“你后颈上那个是……”
源素臣脚步一停,没想到自己隐藏多年的痛楚和秘密被人一举看透:“你……”
旋即他又笑了起来,任何秘密都瞒不过源尚安的,自己最好还是尽早坦诚。
他轻轻摸了下后颈,苦笑道:“那种千夫所指的境地,我也是明白的。”
源尚安瞳孔微震,听见源素臣又道:“我十六岁那年实在忍受不了一直待在洛阳的日子,于是到处求人,最后找到了奚将军,终于能以将士的身份随军离开。两年后,奚将军命我和几位弟兄一起押送粮草,可是……”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等着自己的会是鲜血淋漓的惨痛背叛。
夜雨滴滴答答毫无停歇之意,前方却一再催促,于是彼时十八岁的源素臣随着押运队趁着夜色赶路,山谷间却倏忽杀出来了南国的弓箭手截粮。
“……不好,有埋伏!”
一声断喝之后,两路人马即刻纠缠在一起。
山谷间厮杀声不绝,金属碰撞声铿锵作响。两拨人马正缠斗不休,难分胜负,鲜血随着雨水一同混入泥地里。
锋利的刀刃倏忽间划破了肩侧的皮肉,血混合着暴雨滴答淌下,创口可怖骇人。眼看刀锋再近一分便要割断咽喉,面前那名执剑的青年却像是根本感知不到疼痛一般,猛地发狠又上前跟人扭打在了一起。
“……援兵呢?援兵何在?!”
“少将军……少将军人呢?”
“不好了,少将军受伤了……快来人、快来人!”
耳畔声嘶力竭的呼喊已然听不真切,流淌出的鲜血和暴雨混在一起,疼痛感加倍袭来。源素臣握剑的手颤抖不停,脸色也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但他仍旧死命扼住敌军首领的喉咙,一把将人按倒在地,拔剑刺向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