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士恋雪(40)
他记得那个夏天,她说她喜欢他,她说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她说他们会相伴一生。
那是,他曾经拥有整个世界的夏天。
猗窝座定定地看着少女脖颈间不知为什么多出来的图案。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的面前。
她很狼狈,身体一直在打颤,颤抖到几乎无法将手里的那把断刀握紧。
但她依然没有让自己放松下来。
“猗窝座。”
她轻唤。
声音沙哑到几乎让人难以分辨。
像是干涸了一整个夏天的河床,声音在里面流淌得分外滞涩。
“为什么呢。”
她这样说着,像是在提问,却没有用疑问的语调。
于是那个问题听起来更像是在感叹。
“为什么你还会留着这些……这些属于鬼杀队员的东西呢?”
“为什么要养着一个你的敌人呢?”
“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呢?”
为什么呢?
猗窝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最开始,他将她带回来只是因为她很相似,只是因为她唤醒了他的回忆,她像是一个现存的念想,让他想要一直看着。
可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她和他之间,似乎有什么地方正在变得不同。
哪怕他一次一次地告诉自己,他曾经的爱人已经死去,她只是一个剑士,哪怕他一次一次地提醒自己,她和过去的人截然不同。
可他的脑海当中还是会产生一些近乎荒唐的想法。
他会想,她真的不是她吗?
他甚至会想,她就不能是她吗?
她和记忆中的人明明那么相像,像到相处的时日越久,他就越有些分辨不清。
有时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都会让他觉得恍惚。
他因她而回忆,他的心情也因为她的存在而悸动。
事实上,他自己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她和记忆中的人相像而悸动,还是因为她本身而悸动。
他分不清,也不想去分清。
他只是想为她做一切,他想给她所有她想要的。
——可她想要的是什么?
身为剑士的她,想要的是他的命。
他不想死,也不想她死。
唯独这个不行。
好晃眼啊。
那个属于剑士的眼神好晃眼。
那截在月色下泛着光的断刀好晃眼。
哪怕他才刚刚为她驱逐走了童磨,哪怕他和她已经相处了这样久的时间。
可好像不管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眼前的一切,都无法改变命运将他们推上既定的轨道,都无法扭转她的想法。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靠近,看着她停在自己的面前,抬起手,举起了那一截断刀。
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只是那样静默地看着,看着她将断刀抵上自己的胸口。
凹凸不平的断口贴着皮肤,陷出深深的压痕,可他却像是全无知觉一样。
又或者,这样微弱的力量对于他这样的上弦鬼而言简直微不足道,也根本不可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一丁点伤痕。
他很清楚这一点,她也同样。
猗窝座听到她很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样是不够的啊。”
她说着,双手紧紧握着刀柄。
语气平静,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猗窝座能清晰地看到她交握的手掌上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指节。
他也能看到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肤里,几乎要剜出一道血痕。
明明手还在颤抖,明明声音还在颤抖。
她低垂着头,发丝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孔,让猗窝座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猗窝座缓缓抬起手,轻轻地,轻轻地覆上少女的手腕。
或许是鬼的皮肤触感冰冷,少女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瞬。
但猗窝座没有松开,只是一点点收拢了手指。
她的手腕其实很细,只是肌肉线条紧实,若是全胜时,大约也能在瞬间爆发出相当惊人的力量。
可现在的她却只是脆弱地颤抖着,像是被人捉住的蝴蝶的羽翼。
折断它是轻而易举的事。
折断它,她就再没有挣扎的可能。
她会成为无法飞翔的鸟雀,她会彻底留在这方牢笼。
“——为什么不动手呢?”
恋雪猛然抬却头,那对含着花瓣的眼睛藏在雾气后。
她问:
“为什么不动手杀了我呢?”
“为什么不让这一切结束,为什么连这些东西也留在我能找到的地方?”
她顿了顿,唇角竟是一点点地向上扬起,弯成弧度。
只是颤抖的声音和眸底闪烁着的光晕无一不在明白地宣告,这不是一个笑容。
“猗窝座。”
“你是真的笃信我什么都做不到,还是——”
眼睫轻颤,抖落的月光像是飞雪。
“还是根本就在期待我杀了你?”
上弦鬼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一瞬。
有什么东西几乎在顷刻间席卷了他的神经,手臂上的肌肉也霎时绷紧,仿佛随时都会因为倏然翻涌的情绪而将眼前的人撕碎。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才不像她说的那样。
他才不会有那样荒唐的念头。
他活着,他想要活下去,想和她一起,照着以前的方式活下去。
他们原本就是那样的,他们原本就应该那样。
他们已经约定了终生,接下来便该是一场婚礼,该是白首与共。
他想。
他想要。
他想要如那日祭典时一样牵起她的手。
他想要将她揽入怀中,听她胸腔里平稳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