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博物志(111)
“是了,我听人说息雩大人隐居养病,要住在潮湿安静的地方。”迦珠想起来了,又问,“这些年,你都住在哪里?”
“在北边,雪山脚下。草甸一望无际,空气好,人比牛羊少。”息雩淡淡道,“天转凉的时候,就去中洲东边的永乐郡。那里终年下着雨,冬天也不会很冷。卢阇王子的急信传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正准备转场。”
“岂不是像草原上的牧人一样。”迦珠就笑。她喝酒喝得很快,面色已经微微有些酡红了,眯起眼睛,像一只漂亮的小猫。
“像候鸟吧。”息雩说。
“一定很好玩。”迦珠伸了个懒腰,“真想满世间去游荡啊——”
“你家祐姬殿下会放你去吗?”息雩半开玩笑地说。
迦珠笑笑,不说话了。按照计划,漓音服用玉蝉丸假死,要在寒冰玉棺中埋入深土里足足一年。之前漓音同她说,等她醒来的时候迦珠来接她,她就不再是分野城的祐姬殿下了,她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是,没有这样的计划了。
她不再是分野城的祐姬殿下,却将会一直是朝鹿城的祈王妃。
息露听着这些,默不作声。
那些像候鸟一样,自由自在满世间翱翔的女孩儿们,有人剪去了她们的羽翼。
他也是其中一人。
也许整个余生,他都要为此忏悔。
迦珠很快就醉了,趴在桌上,喃喃地用栎语念叨些什么。这样也好,息露想,也许她今夜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吵吵嚷嚷的沧浪酒肆里,只有息家姐弟和老板娘三个栎人。人声鼎沸里,没有人听懂她说了些什么,也无人在意。
“姐姐,”息露忽然说,“对不起。”
息雩抬眸,在醉意朦胧中有些惊讶地问:“为什么?”
“之前雪鸿姑娘问我,我的一生里是不是从来没有那种时刻,就是必须要放弃所有的一切,甚至生命,才能换来自由。”息露说,“姐姐,你为分野城为王族为息家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事,把自己也弄得病骨支离,你终于已经自由了。但是因为我,因为我的无能……你才又回到了这里,不得不又面对这一切。”
“是吗?小雪鸿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啊。”息雩也有些醉了,对他的这一段话要思考一阵。
很快她就明白了,便道,“如果把世间的事全都分为两极,确实会变得容易。以小雪鸿的立场,她认为世间的错在于男人们,是正常的。但是我和你之间,情况要更复杂一些,这种复杂也正是世间的本相。”
息露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记忆里息雩比他大很多,也总是走在他前方很远。息露小心翼翼地追在她身后,即使是用跑的,也还是跟不上她。第一次,息雩这样耐心地对他说话,如同探险的人为后来者拨开迷雾,教他“世间”这丛林的规则。
息露懵懂地问:“什么复杂?”
“爱。”息雩望着他的眼睛,说,“因为我爱你,就像你也爱我一样。”
息露怔住了。
他想说的是,姐姐,我的无能扰了你的安宁,让你不得不回到分野城的漩涡之中。
息雩听懂了。
她说,没关系,我爱你。
即使隔着十三年的光阴,迢迢山海。他们仍然是世界上最亲的人,彼此最为相似的存在。
很难去计较谁爱得多一些,谁又付出得多一些。本来,这些就是无法衡量的东西。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爱。
爱是接近于神祇的能力,神并不希望人也成神,所以人有了爱,也就有了痛苦。
息露抱住了息雩。
抱住了自幼憧憬的,强大的,像战神一样的姐姐。可是这时候,他竟听见她的胸膛之下,连呼吸都夹着细碎的杂音。
息露泣不成声。
……
岑雪鸿和漓音走出茶楼,已是日暮时分。朝鹿城骤然下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茶楼小厮递给她们两把伞。
岑雪鸿撑开竹伞,隔着如帘细雨和微濛灯火,看见对巷蹲着一个身影。
万家灯火都不属于他,仿佛从他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伤痕累累,不言不语。
他抬头,隔着雨雾和人群,收起了所有的犬牙利爪,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有一个瞬间岑雪鸿有些难过,亦或者想起了七年前,丹青池畔的那一场雨。
她捡到了一只血迹斑斑的无家的小狗,小狗贪恋着她身体的温暖,想挨着她的腿边趴下,但是又不敢。怕自己太凶,太脏,怕血腥味吓坏她。
岑雪鸿走到小狗身边,把伞倾斜给他。
小狗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问:“你不要我了吗?”
岑雪鸿叹了口气,伸手去拉他。她用衣袖认真地给他擦了擦身上的伤,从额头,到颧骨,到嘴角。
她的衣袖沾上了血污,小狗的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眼眸里倒映着全是她的身影。
“走吧,”岑雪鸿把伞交给他,“我们回家。”
凤头犀(六)
“有必要再次梳理一下我们的计划。”越翎严肃地说。
驿馆中,岑雪鸿拿着药酒往他手腕上搽,越翎嘶地唤了一声。
息雩就用一副见鬼的表情看着他。越翎可以说是她从死人堆里捡回“六重天”的,那时候越翎就算碎了十几根骨头,皮开肉绽地在盐水里淋几个来回,也不会叫喊一句。现在和洛思琅打架,他充其量只得到了一些擦伤,竟然在这里哼哼唧唧起来了。
“知道疼还打架?”岑雪鸿淡淡说了一句,但手上还是轻了一些。越翎被她说了才觉得舒坦,一想到洛思琅就算疼得嗷嗷叫唤也无人在意,不由得十分神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