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缘(59)
耿婳对自己讳莫如深的往事只字不提。紫殷和阮若只从东家伍听肆口里听说她是洛阳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
可耿婳是商户,怎么会和贬谪的京官认识?
阮若没想太多,大大咧咧分享感受:“当时真吓我一跳,仨当官的往那儿一站,齐刷刷盯着我看!结果还真进店了,换谁谁不怕啊!”
耿婳嘴角勾起熟悉的讥笑,冷冷道:“他们又没比你多长一只眼,你怕他们干甚,给他们脸呢?有这会儿功夫担心,不如想想怎么从他们身上刮油水。”
她向来对为官的人嗤之以鼻,紫殷和阮若都见怪不怪了。
阮若道:“掌柜的,你不用对他们那么大恶意。我看新来的司马还挺随和的,而且……”
耿婳绷着脸,阮若的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小。
“而且什么。”耿婳阴着脸问。
阮若巴巴瞅着耿婳的脸,一字一字慢吞吞说:“而且……还挺俊的,就是黑眼圈儿有点重。”
耿婳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阮若把这个眼神解读为没见过世面的嫌弃。
紫殷冷哼一声,道:“要多丑有多丑。”
室内一片安静,三人各干各的事。
许久,耿婳写字的空当,抬头问道:“他一个大男人来店里做什么。”
“你是说新任的扬州司马?”
紫殷沉默地抬眼瞪她。不是他还是谁,这不废话么。
阮若回道:“他先盯着咱们的招牌看了半天,然后进来对着云母粉出神,莫名其妙就买了一盒。”
耿婳提笔的手一顿。
紫殷道:“云母粉是给家里人买的吧?”
“他成家了?不会吧!”阮若迅速问,“看着挺年轻的。”
紫殷回道:“街坊里早传遍了,那厮刚从相位贬下来,唤作魏巍,今年才三十。你不知道?”
阮若震惊:“三十?你确定?”她回想起那个挺拔的身影,看着顶多才二十四五。
“确定。”接话的是耿婳。她淡淡说完,连眼皮子都没抬。
阮若和紫殷不由望向她。
烛光在耿婳静默的脸上洒下浓重阴影,即便一声不吭,也能看到她目光中闪烁的灼灼火焰。
片刻,紫殷问出心中疑虑:“掌柜的,你在洛阳是不是认识他?”
耿婳没答话,紫殷又问:“是冤家?”
耿婳沉着脸,缓缓摇了摇头。她突然起身,抱着账本低头朝闺房走去,只留一抹萧瑟的背影。
紫殷托腮蹙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阮若也震惊无比,掌柜的很少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耿婳回屋扔下账本,仰面躺在架子床上,手背遮眼,静思凝神。
三年了,她有了营生和底气。现在的她并不怕他,也根本用不着躲。
但在魏巍的视角里,耿婳于三年前就病逝,如果再看到活生生的她,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纷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她才称病不见。
对,就是这样。没有别的缘由。
想到这儿,耿婳嘴角勾出自嘲的笑。
魏巍三年前就弃她不顾,又怎么会在意她的死活。就算见了她,也只会觉得是个和前妻长得很像的人罢了。
毕竟三年前他的娇妻就死了,死人是不会复活的。往后即便同处一城,也是他走阳关道,她过独木桥。
她对他的仰慕早在小产后就丁点不剩了。甚至看到他勒令堕胎的信件时,她于悲恸中滋长出浓浓的恨意。
从洛阳到扬州的三年时光,耿婳好像脱胎换骨,重活了一世。她本以为再也不会和前世纠葛过的男人有交集。
没想到阴差阳错,魏巍又一次踏足她的领域。
临睡前,耿婳暗下决心,绝不会因他的闯入而心生畏惧。
现在的她,不会怂到因为他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存在就藏头藏尾,畏缩不前。
翌日,魏巍醒来已是辰时。他骤然换了环境,睡得并不好。
新政三年,但凡守旧派一闹,天子就会遣他来地方以各种名义巡查。等风声过去,再调回京城。只要他呕心沥血的改革仍在继续,魏巍就无所谓这些调遣。
自从天子放出迁都信号后,王司空为首的老臣反应激烈。天子为了兼顾两头,不得罢去魏巍的相位。
名为罢相,实则派他来考察扬州城。这样证实了迁都是非做不可的事。
王刺史等人深谙其中道理,不敢真给他委派公务。玄海私底下连称呼也没改,一口一个“相爷”叫得熟络。
“相爷,这是王刺史给的卖身契。”玄海道。
魏巍接过芊芊的卖身契,他还没想好如何安置那丫头。
昨晚耿婳入梦扰得他心神不宁,夜里醒了一次,换了亵裤。
魏巍收好卖身契,今日还要出门。扬州城以王刺史为首的官员甚是热情,安排了大大小小的酒宴和观光路线,势必要把扬州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
魏巍与他们周旋了十日方才得空。府上原本空旷的库房被各式各样的礼品塞满。
他们自以为懂他,送他的都是些低调朴素的物件。
这天魏巍好不容易得空,打算独自去街上逛逛,采购物品,考察民风。
他从后门出发,徒步走进白墙黑瓦片的小巷。春雨过后,空气清新宜人。微风拂面,吹散出墙的杏花。
魏巍踩在杏花铺就的石板小路上,听着院落儿童欢笑声进了大街,汇入接踵的人群里。
他又去了吉庆街那家古玩店,钱掌柜一脸堆笑地迎接他。
逛了一圈,魏巍采买了些书房摆件,想要问他关于婳坊的事,忽而被窗外一窝蜂的人群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