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世仇(99)
……只是,长嫂问这个做什么?
江定安垂眸,回忆纷至,就在杜府少夫人饮粥中毒的消息传遍里坊时,她久违地收到了李夫人的来信——
“杜问嶂书房内的第五百一十三卷木牍,第三百零一道简册。”
这些,就是她们要找的账本。
但是没有。
没有五百一十三卷木牍,没有三百零一道简册。
并且,在此之前,她还要找到一样东西,之前在杜筱清书房没找到的东西。
夜风渐歇,冷月映寒柳。
杜婥在惊蛰楼后院沉沉睡去,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微蹙细眉,眉眼间蕴着化不开的愁闷。
江定安为她捻好被角,缓步走出内室,一抬眼,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邃含光的眼。
绯红官袍裹挟着冬日的森森寒气,缓慢消融在室内溶溶熏火中。
“婥娘在里面?”
杜筱清问。
人是她和元光一起带回来的,若说他毫不知情,江定安简直要怀疑谁才是元光的主子了。
她微一颔首,又道,“我不能让她嫁给黄远庸。”
黄远庸,即那名奉王畿之命南下征香的征香吏。
在琉璃灯下熠熠生辉的眼眸凝视着她,出乎江定安意料的是,他眸底并没有一如既往的淡漠疏离。
“要我如何做?”
江定安闻言,阴柔神秀的面庞上泛起微涟,旋即归于平静。
“这段时间我会让杜婥暂住在此,”
她踩在柔软温暖的地衣上,向外走去,便走边道:“对外就说,她突患恶疾,只能抱病不出。”
所谓的突发恶疾,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彰明较着的幌子。
倘若说出这个幌子的人是东官郡那位威名素着的兵长史,谁又敢表露心中疑惑,当场点破?
“……我知晓了。”他的声线一如往昔那般平静无波,带着不置可否的意味。
数月来,江定安与他同榻而眠,多少知道枕边人的秉性,没有抗拒,便是默认。
正说着,想出这个完全不走心的幌子的少女已经行至院外,她陡然停下脚步,侧目看向随行的官袍青年。
“夫君,可否将当年关于十里香案的病案交于我?”
这对同床异梦的夫妻皆心知肚明,当年的病案乃是破案的关键。
……但她既然唤他夫君。
外宽内狭的眼宛如清亮冰冷的黑曜石,倒映着中庭石砖上粼粼月色。
此情此景,恍惚与在湿冷岩洞中的一幕幕迭在一起。
微雨斜斜,湿藤冷草
浑身皆浸在冰冷湿闷的空气中,感受着肌力骨骼寸寸失温,惟有怀中一抹柔软的温热提醒他尚在人间,好似一捧天上软云,从天而降,最终落在他的双臂间。
他想起了当时的承诺——
“天理昭昭,火不侵玉。”
“若我今日未死,必定竭力彻查此案。”
字字句句,犹在耳畔。
……那本是一句诱敌的戏言。
裹在毛绒绒雪氅的白皙面庞见他久久沉默,便凑到他面前,剔透流光的瞳孔映着他过分昳丽的容颜。
“——你怎么啦?”
杜筱清思绪归拢,绯红官袍上的禽纹随着步伐掠光而动,在檐角的琉璃灯下竟有几分活灵活现。
“好。”
江定安微愣,转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这是——
答应了?
割席
陈年的竹简散发着淡淡的朽气,一抹烛光照亮尘封多年的字迹。
江定安合上竹简,指尖轻叩案几。
脑中回忆着方才看到的字字句句,这上面没有直接点出白斑金翼使的名字,只有寥寥数语记载着病人的情况。
乾元九年,于山麓林莽中采香的香农突患奇症,出奇得嗜食,越是嗜食,越是形体消瘦。
一开始,在天气寒冷的时候,这种症状会越发严重,随着所处环境温度升高,又会逐渐好转。
倘若到了深秋严冬,情况会越发严峻,在三九严寒那日,它们便会破茧而出。
解法有二,一是炭火不断,室暖如春;二是五心燥热。如此捱到九九,即可转危为安。
冬至为交九,即第一个九天的开始,至于病案上所提的九九,指的便是自交九往后的第九个九天。
九九之后,便是立春。
虽然没有言明“它们”究竟是什么,但已然给出了应对之策。看来,这本病案的撰者多少知晓些实情。
江定安注意到了五心燥热这四个字,她少时钻研香道时顺便涉猎过医理,知道五心指的乃是双手心,双脚心以及心胸。
五心燥热乃是阴虚火旺,阴阳失衡所致。想不到当年的医师竟然能想到这等以毒攻毒的法子。
想来也是因为香农家贫,无力购置足以让室内温暖如春的炭火,只能另辟蹊径,用五心之火驱退畏热的虫子。
现在是一九的第一日,留给丹心和她的时间还剩下三个九天。三九那日的炭火尤其重要,万万不可短缺。
脑中闪过万千思绪,江定安伸指,无意识地触了触挂在腰上的香囊,里面盛着丹心赠她的不落花。
自从将病案交给她,便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忽然出声:“……谁给你的?”
这香囊原也不是什么秘密,江定安便如实说了。
那两泓微暗的凤眸里缓缓酝酿出来的冷意,在得到回应后忽地消散了,化作深不见底的静潭。
“这里面的是不落花?”他又问。
江定安点头,听到对方下一句话,秀眉微拢,罕见的惊讶。
“这种花,既是祈福祝愿——也有鸾凤求凰之意。”
雪肤玉容的少女先是惊讶,随后展颜,眉眼弯弯,浑圆明亮的眸子盛满了笑意。丹心赠花于她,自是出于前者,至于后者,纯属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