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世仇(100)
倒是杜筱清,见了她腰上配花,竟然有此反应。
真是有趣。
倏忽想到了什么,江定安笑意慢慢褪去,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只需取到杜问嶂书房中的账本,她便无需在此停留。
届时肺石上登闻鼓一响,便是不死不休。
这桩婚事,也该到头了。
见她笑意渐消,杜筱清似乎亦有所感,鸦睫低覆,筛出片片纤长的晴光,透出些许微寒的意味。
“……要走了么?”
江定安听到他问。
此刻,未时将落的日光倾斜而下,她坐在窗边朝南处。
光落在她的长睫,落进眼底,散开的八破裙上华光流转,似有一脉温润的流光萦绕在身周,一切都出奇得柔和光亮。
她并不避光,只是凭着月白隐囊,以手支颐,竹简半摊在膝上,眯着眼看他。
“你想要我留下,”江定安道,“付得起这个代价么?”
杜筱清洗耳恭听。
正对日光的素衣少女扬起小巧的下颌,檀口微张,提了个胆大包天的要求——
“与杜家割席,入我李家。”
话音落下,院外风掠寒枝的簌簌声陡然清晰,声声撞入耳中。
良久都没有得到杜筱清的回应,江定安扯唇,露出一抹略带嘲意的笑容。
或许杜筱清对她有一些微小得不值一提的情谊,但这点情谊,并不妨碍他们日后针锋相对。
更何况当朝推行儒道,君臣父子,不容僭越。她提的这个要求,本就是不可能。
良久,凝在她身上的眸光似被撬动,缓缓移向她身后,那里有一截枯瘦的柳枝探进窗棂。
沉静如神台上泥塑木雕的青年终于开口:“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意料之中的斩钉截铁的回绝,也不是巧言令色的诱骗……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江定安支颐的手放了下来,眉眼间的兴味缓缓退去,她握住竹简,起身绕过杜筱清——衣袂陡然被牵住。
分明是在仰视着她,那双晦暗的凤眸却丝毫不落下风。
“什么时候?”
她一愣,方才明白他是在问她打算何时离开。
“……与你何干?”
身着八破裙的少女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衣袂,衣褶翻落,搁下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旋即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
手中骤然空落,容色潋滟的青年未动,半响,这才合上敞开的掌心。
他想起前些日子,他的妻子在城郭施粥,饮下毒粥卧榻不起……
直到看到她转危为安,他才腾出手料理幕后真凶。
就在此时,杜问嶂,他名义上的生父,找到了他。
呈上一册慈济局的照身帖,一副劝他迷途知返的恳切模样,抚髯道:“你的妻子,不是好人——她接近你,乃是心怀不轨,专程寻仇。”
千言万语总结成一句话:“你何必为了她,对自家人动手?”
杜问嶂见他不语,还通情达理地提了个建议——
只需将她身世曝光,她便不再是良籍,只是个流亡多年的贱籍逃犯。届时他高居长史之位,想要一个贱籍之女,还不是轻而易举?
他当时只是付之一笑,毫不客气地将照身帖收入袖中,并未看一眼,“虽是至亲,法不可违。”
说完这句话,他正视着骤然怫然的华衣巨贾,轻声道:“您不认同她是您的儿媳,但她确确实实是我的妻子,倘若您要向我的妻下手,还请细思。”
在自己的长子面前,在南越煊赫十年的巨贾向来和善敦厚的面色寸寸皲裂,难看至极。
……
随着内室门扉被推开的吱呀声,那抹明丽的身影跨过门槛,回忆戛然而止,身着绯红官袍的青年终于起身。
“你们负责盯着夫人,”他对空无一人的内室吩咐道,“若是她要去前院书房——务必要为她打掩护。”
上方传来整齐划一的应诺声。
这厢,江定安出了内室,并没有贸然往前院书房去。
她还得等一个时机,确保那日家主无暇端坐书房。
这时机便出在黄远庸身上。
落脚在里坊客栈中的黄远庸还不知有人正在惦记他,正似笑非笑地俯视着坐在另一侧的杜家家主。
“听闻你的女儿,突患重症?”
杜问嶂忙道:“大人莫要见怪。小女儿家娇嗔痴缠,舍不得离家,是以病了一场。等她病愈,我便让她随着大人远赴京畿。”
黄远庸兀自凝眉不语,慢悠悠地剜了一眼拥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华厦的家主。
“当年那些事情……你可曾记得是谁把你推上去的?”
提起昔年旧事,这位在东官郡呼风唤雨的人物神色微变,拱手作揖,“但凭大人吩咐。”
“这次的贡品,我要——”裹在官袍里的肥胖身躯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手势。
看清他的动作,饶是坐拥一郡之香料的巨贾也不免为之一惊。
他咬牙,颔首。
“只是还有一件事,尚需大人出手。”
“说。”
“家门不幸,长子忤逆,娶了李家遗孤。此女为复仇而来,恐怕已经掌握了不少秘密……”
黄远庸满不在乎,轻蔑一笑,“这有何妨,我知会当地官署,派人去擒了她来。”
“不可,若是此女硬要鱼死网破,不免麻烦。”杜问嶂道,“不妨……”
杜家主秉性卑劣,须时刻提防他以贞洁作筏,毁名节,败声誉,陷你于千夫所指之地。
江定安端坐在惊蛰楼,正在回忆近日李夫人发来的青叶笺。
她笑了笑,随手将手中的纸笺投入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