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旧情,爱连环,恨连环(204)
龚县长面对大家低下头,站在前排的,都看见了他一颗颗泪珠滴在石阶上。他把头抬起来,然后双腿一曲,身体直直的,向队伍跪下了。
这太意外了!
队列尽管弯曲波动,大家都还原地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等到龚县长由抽泣而放出了悲声,方才一踊而上去扶他,七嘴八舌地叫:“会长!龚县长!”
“会长,你要保重!”
龚县长站起来,眼泪长淌:“诸位,我不是什么县长,会长,我是灾民,是本县灾民的头!啊啊……”
他奔向一侧,搂起一个已有他肩头高但是轻飘飘的孩子,他一手抱孩子一手向空中舞动,喊道:“错了,是他们,是儿童,他们才是本县灾民的头!”
孩子茫然在他怀中挣扎。
他便放下孩子,站在围观的灾民队伍中,向赈灾人员举着双手:“我只求诸位要发善心,要尽职,务将救灾款一分一毫都发到灾民的手中呀!”
队伍跟他转向九十度,有的队员含泪举起了拳头:“会长,我们向你发誓!”
“胡说!怎么向我发誓?”
队员们都举起了拳头,各自地喊:“会长,我们向百姓发誓!”
“向全县父老发誓!”
“向天发誓!”
记者和商会门前站着的人激动鼓掌,许多围观的灾民也跟着鼓掌,很多人是第一次鼓掌,不会鼓,用掌心鼓,鼓得很响。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救灾款也来晚了,发誓晚了!龚县长一得到救灾款便想到派赈灾队伍下乡,竟暂时将眼皮底下城里的灾民,忘得一干二净。
当天下午,突如其来的巨响席卷了半个县城,“咔嚓嚓,呯嘣,哗啦哗啦!”
一家姓丁的进士家门前所立的旗杆,遭灾民掀倒,打垮一大片屋顶!
旗杆碍着谁了?
“旗杆不吉利!”
“齐干齐干,全省几十个县都干了!”
“掀了旗杆,看下雨不会!”
不过,直接的起因,却是这家所熬的粥,越来越清。间隔时间,越来越久。
饥民吃着就抱怨:“哎呀,吃进去就尿出来了,等于没有吃呀!”
饥民不乏会说俏皮话的:“哪里呀,你看碗里,云彩桅杆都吞进去了,还吃不饱呀?”
借着旗杆倒塌的声势,众人将丁家紧闭的门撞开,蜂拥而入,转眼间这家不光吃的,粮食,连穿的、用的,都跟水冲过了一样。还好家里两个女孩儿没有被背走,“饱暖思□□”,不躲开早迟的事。
此风一开,城里抢劫案便连续发生。
一次,有一小群人冲进杜成茶馆。
可他家里躺着、坐着、歪着的这些灾民,其中几个年老的,吹胡子瞪眼道:“你们还冲进来做啥呀?我们睡在这里,把他家都吃空了呢!你们冲进来做啥呀?”
有老人还“叭”将口水吐在为首的脸上,为首的眼珠鼓得要掉出来,拳头握得骨头碎,被后边的人扯住。
人流就退缩出去了。
想个女儿
杜成夫妇熬来施舍的粥,也跟丁举人家的一样,已经照得出人脸了。
这时县城好多人家的井水都枯竭了,只能出城在干断的河床里去淘坑,舀从那鹅卵石缝隙里浸出的水。
杜成茶馆背后这口井一直还有水,天气变热,一群饥民成天在井边树荫下躺着,将甜甜的井水当成粥来喝。
饿殍随处可见。有蜷缩着的人不知其生死,等闻到气味才知是死了。虎子这样还能行走的青年被政府征去,一天忙到晚,都是做埋死人的事。
走在街上的人都摇摇晃晃,有的血淋淋的半边屁股,竟是睡着时以为是新鲜的死尸,被人将屁股割半边走了。
被人割屁股上的肉,痛醒时一声惨叫,人还舍不得就跑,等静下来后将这块已经翻开的肉一刀割下来,拿起就跑。
杜成一家正艰难度日,这天接到杜江氏巴县娘家兄弟的信,问姐姐一家近况,说家乡虽也受灾,家里还有存粮,请姐姐姐夫带孩子回娘家去,住多久都无妨的。
这晚,一家四口便在楼上计议。明摆着眼前情景,都走不行。
虎子说:“你们三个走,我照屋!”
虎子因参加埋尸,县里管两顿粥,说话还有力气。
爹妈未及开口,杜芊又抢着道:“爹,妈,哥哥饿死事大,我饿死事小。你们都走,我照屋!”
虎子道:“嘿,你照屋,你会照屋?”
爹道:“什么话!怎么叫你饿死事小?你们两个都是爹妈心上的肉!”
杜芊说:“说着玩的,我怎么饿得死……”
说着声音变细,话没说完,人已经晕倒过去了。杜江氏急忙搂着她,杜成着慌要下去点火熬粥,惊动楼下乞丐也顾不得了。
虎子摆手说:“别忙,别忙!”
他伸手去妹妹衣兜里掏,掏出半块玉米饼子,忙掰一小块塞进她嘴里。她嘴角机械动了动。
虎子凑向妹妹耳边:“芊芊,你吃,你吃!”
她便嚼了起来。这一块小面饼,是杜家人每天除与乞丐一起喝碗清粥之外的“私房”呀!
杜江氏眼泪流女儿一脸,又没有哭出声,哽咽说:“我晓得,她是给蔫娃留的,莫要蔫娃救活了,她,她……”
蔫娃是睡在屋角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光穿件齐膝盖破烂不堪的大人衣服,没有裤子。前几天还能在外面跑,目前就在屋角蜷着。
杜成话说转来:“虎子,爹单独守家,你们三个去,最好。可是我跟你们娘,一直说的,都说要活一路活,要死一路死。不然哪个先死,哪个后死,兵荒马乱的,搞不好,连埋都埋在两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