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旧情,爱连环,恨连环(223)
戴老花镜坐在双圣像前念佛经的谢秀才不堪其扰。前面大天井里有几盆花木,一盆石榴,一盆紫薇,一盆栀子,还有盆铁脚海棠。虽然天干,有井水浇灌,都长得很好,其中石榴正开花呢。
谢亭云自己提把竹椅子,走去摆在铁脚海棠旁边,坐下来抽水烟。
杜芊穿一身大得不像样的衣服跟谢娘出来。对家里冒出个楚楚动人、衣着古怪的小姑娘,谢天又惊骇又觉好笑,有一肚皮话想逗她说,舌头在嘴里转几圈。
结果只问了句:“你叫什么呀?”
杜芊两眼看着脚下:“杜芊。”
声音虽小,却很清晰,连坐得很远的谢秀才都听清了。
谢秀才举起水烟袋,用弯曲的烟管儿在空中画几下道:“啊,你这个芊字,有草字头吧?”
他下巴上一撮山羊胡须、手的动作和水烟管儿稀奇的形状都惹人发笑。杜芊从出家门以来头回想笑,忍住笑点了点头。
这时大门外有叫谢天的声音,叫声刚落,就走进来两个与谢天差不多大的青年。谢天安心要和这个神仙妹妹多待会儿的,来不及躲。这二人先笑着对谢秀才哈了哈腰,便说有事催谢天走,不走就拉。
两个都没有看见侧身站在厅堂前一根柱子后面的杜芊。谢天并不与杜芊招呼一声,就随二人一起走了。
谢娘同向妈一起收拾床铺。
向妈问:“你给她小娃儿,铺这么大的床?”
谢娘小声道:“她睡在我们后面,也不大方便,她一个人睡在前面,我又不放心,我只有来跟她睡呀。”
向妈听了笑。
杜芊坐在厅堂的小板凳上。杜芊水做的心子,她对一切本来就没有怨恨,只有伤心,现在她的伤心都变得很淡很淡了。看着厢房高高的门槛,黑漆发亮的门方,两个女人进进出出搬来新棉絮,衣架子,小柜子,铜镜、铜盆。慢慢这些都没有了,只有哥哥。
随后又出现了那个老者,红疤儿,心想他的面孔好吓人,可是他的眼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我一点都不怕,换一个陌生人像这样,我会打抖的呀!他不凶。
他不会害哥哥,他抓哥哥去做啥呀?买小女孩去做童养媳的话她听得耳朵起茧子,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抓男孩子,抓男人的事,啊有,抓去当兵,可这群人都是叫花儿哪!
苦苦想着,眉尖舒开了蹙起,蹙起又舒开。后来她目光落在谢秀才吸的水烟袋上,不知为何,心事就解开了。
谢秀才坐在天井吸水烟,眉头也跟小姑娘一样,舒开了蹙起,蹙起又舒开。心想依太太所言,将这就要饿死的小姑娘买回家来,是救了她一命。
可是这小姑娘如何懂得这是救了她一命呢?她因为骨肉分离,在我家中啼哭不已,岂不是太太造的孽?她身体将息好之后,若要还给她的家人,又到哪里找她的家人呢?
他想来想去总无长策。无意之间看见杜芊不哭不闹端坐着,在看自己吸水烟,这令他揪紧的心变宽松了。
谢秀才一袋烟丝抽完了,将烟管儿稍稍提起,对着吸管一吹气,烟碗里黑红的烟屎蹦出,空中翻个小筋斗掉在地上。遂顺手将这白铜水烟袋搁在花盆上,细长的烟管儿偎着铁脚海棠的枝丫。
坐好了,一手放在膝上,举起另一只瘦得像老鹰爪的手,招呼杜芊。
杜芊谢娘、向妈招呼一百遍,不动手拉是不肯动的,这时却像脚不由己,小身体晃动着,走下了天井。
谢秀才又叫道:“向妈,你递张椅子来!”
小姑娘忙转身去接向妈递来的小竹椅,接来摆在谢秀才脚边,自己低头站着。
“坐呀!”
谢秀才叫。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还是马上坐下了。
谢秀才尚未说话,“崆崆”一连串咳嗽,又去拿水烟袋。杜芊头回看见这种白铜烟袋,有个直立扁扁的小方盒子,上面接着又弯又细又长的烟管,烟管活动的,可以提起来。为着方便,往往用纸媒儿吹火。烟荷包就搁在谢秀才长衫子衣兜上。
杜芊刚才坐在厅堂小板凳上想心事,谢老爹吸水烟的动作却已看在眼里。她手心痒痒的,小手一伸,把谢老爹腿上的烟荷包拿过来,取一小撮金黄的烟丝,团成个小球。
谢秀才赶忙伸过烟袋,看她把烟丝放进烟锅儿里,心想这娃儿怎么这般灵巧,团的烟丝恰好合适,向妈有时凑个趣儿,团的不是大就小是小。谢老爹正要拿搁在花盆边沿的纸媒儿,杜芊已拿起递给他。
谢老爹微微笑着,不接她的,却将嘴唇撮起,伸向这一柱淡淡的轻烟。老头儿“噗”,吹纸媒儿,没吹燃。
吸口气再吹,气还是短了一截,原因是他太快活了,连下巴上几茎胡须都在抖。浑浊的,清亮的,两对眼睛凑这么近。
小姑娘遂将纸媒儿那点暗红的头子掉向自己嘴边,她还从未吹过这东西呢,噘起小嘴儿,“虎”,动作和声音好轻呀,就见一朵火苗儿快活跳出来了。
妹妹原来是织女
杜芊开口叫声“爷爷”,谢秀才欣喜未及回答,谢娘就“嘿”一声打断了。
向妈懂她的心思,见她张口欲说未说,与她对视一下,便对杜芊道:“诶,你叫伯伯!”
杜芊很轻微歪了歪脸皮,在嘴角挤出个小窝儿,这似乎流露了某种程度的不情愿甚至反感,可连注视她的两个女人都未觉察到,果然清脆叫声:“伯伯!”
向妈和谢娘交换欢喜的目光,趁热打铁,又道:“乖!叫她娘娘。”
杜芊瞄谢娘一眼,把眼皮垂下:“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