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旧情,爱连环,恨连环(252)
袍哥崇奉的是关公,女社会很巧妙将关公嫂子孙尚香树为尊崇的偶像。又自作主张(因为考无所据)将七夕这天定为孙尚香的生日。
这天女社会成员到得最齐,丈夫既然对太太参加女社会无异议,则这一天假都不给太太放,就没有道理了。
顾老太儿子是在本城开了几家绸缎店的大华公司经理,又是慈善协会育婴堂的捐助人,顾老太做会长的女社会便取名爱婴社。
她此时坐在青布帘子里面靠窗的一张茶桌边,这是秋季,她穿件紫色镶绦子花边儿的袍子,外面罩件黑缎子暗花的袄儿。额前一条黑色暗花的缎带,盘着后面的发髻。
她喜欢看川戏,今天本有一场喜欢的川戏要看的,虽说是被儿媳顾太太和牛桂花等以吃酥松香软的大饼为由赚了来,其实是因为这次月会不同寻常,有几个难题要解决。
这桌坐的还有她儿媳顾太太,丈夫是税务局科员的郭玉华,丈夫是小学教师的张春玉,自己便是小学教师的章桂敏,同丈夫一起开油腊铺的马翠,给人打毛衣的熊馨珠,还有卖炒货的李明珠和牛桂花等。
顾老太这张桌上中央摆一个铁皮印花的小小存钱箱。爱婴社不成文的社规:入社的新会员需有一个老会员带着来,由老会员介绍认识了,就自己把一年的“会费”——两块银元或两个铜板均可——投进去。
因为介绍不三不四的女人入会的事从未发生过,老会员甚至不必事先向社长打招呼,逢着月会,就直接把新会员带来了。
且除了七月初七,平常月会很少见到存钱箱摆在桌上的情况,铜板或银元递在顾太太手里就可以了。
今天摆出这种阵势,首先因为今天两个申请入会的,有点不同寻常。她们一个是通远门城墙边坐着补衣的老妪冯刘氏,一个是打花鼓的柳心如。
每天早上和下午,在通远门城墙下,都坐了一排补衣服的妇人,脚前各有一个装针线布块的篮子。早先,她们找的只是寄宿学生和穷苦力夫的钱。
现在涌入的单身“下江人”多了,钱好找,补衣妇人数激增,连在城门洞出来的石梯上,一边都坐了一溜。
她们也有自己的帮会,冯老太便是帮会头儿。
冯老太原是佃农,身体里可能流动与其他农村妇女不太一样的血液,所以在这群女人中当了头儿,还有加入女社会的冲动。
打花鼓的柳心如与主动入会的冯老太不同,是记者江和撺掇她来入会的。
柳心如打花鼓没有定所,较多是在距通远门不到两里的较场口。
较场口是市区最热闹的去处,也是杂耍艺人以及乞丐、伎女和骗子的活动中心。穿黄军服、戴熨斗帽、背枪的军警来回巡逻,没有多大用。
近期的较场口,若有几十百把人围成圈子,中间两个打花鼓的男女,女的便是柳心如了。
她唱道:“调戏奴不肯,对天把誓盟,当初口中说得朵朵莲花现,如今三月不见郎的面,哎哟哟!他一定上了别人家的船吶(咚咚当!)奴家唯愿他跌断脚杆!”
同时一手敲腰间小鼓,一手在半空中舞着嵌铜钱的短棒。
男的边打锣边帮腔,扭动着腰肢屁股比女的更来劲。
江和因为替副刊写女社会的文章,对嫂子牛桂花花了许多口舌,要她介绍柳心如入会。他因此也来了,在外面吃茶,听帘内的动静。
帘内人还在吃茶剥瓜子儿说笑。熊馨珠抱怨刚才在城门洞下崴了脚。
牛桂花说:“嗤,我晓得咋崴的!”
“你说?”
“城门洞下堆起的人,看刚才画好的宣传画,把你挤的!”
“画的啥子嘛,这么好看?”
问的人是从金汤街这边过来,没有经过城门洞。
“招飞行员!画一个受伤的女子,靠在遭龟儿乌棒炸垮的柱子上,额头上有血,眼睫毛闪烁泪花,还是很乖的,举一只拳头在喊:‘空军需要你!’”
“哎呀,说起空军!”
说起空军这三桌女子个个都提起精神,有个说:“桂花,我跟你一样,也是遭的空军!”
边说边笑,说明“遭”得不严重,“那天在督邮街,有个报童抱一大卷报纸,才喊了一声‘空军’啥子哟,人就围过去了,零钱都找不赢,都在说‘算了,莫找了!’几下抓光。
“我想买一张都挤不进去,背后有个人说‘你的荷包,咋个的?’我一看,荷包都遭扯出来了,蚀了好几块钱!”
“说起空军,尽打败仗,还吃香得很!”
说这话的李明珠儿子参加义勇军出川,打过几场硬仗,一个月前接到的信,说升了连长。
“是呀!是呀!”
产生共鸣的几个女子,都有儿子或丈夫在前线,一个酸溜溜说:“现在年轻姑娘一说起空军,个个眼睛都亮,也不照照镜子,看各人配不配得起。”
“我晓得,也有很惨的,刚刚结婚,人就死了。爹妈晓得那是个鬼门关,再三劝,都还是要嫁。”
这是顾太太在说话。
“是呀,听说黄鸡婆上天一次,三架只回来一架!”
说这话的声音低沉。随即静了会儿,只能听见叹息的声音。
这时帘子撩开,进来个三十多岁穿白洋绸旗袍烫发的女子,面容清瘦,虽也像别人一样进来就笑,却笑得有些苦涩。坐着的都纷纷向她打招呼。
顾老太问:“小萌,你的上诉,交了没有?”
女子便走到顾老太面前说:“告诉老太太,我交了。”
这个叫刘小萌的女人上诉的案子曾是热点话题,因报纸舆论差不多一边倒支持对方,她本想算了的。她之所以鼓起上诉的勇气,是由于女社会的姐妹们,一个举动,不经意间就替她把舆论扭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