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旧情,爱连环,恨连环(286)
茶客中有人道:“还有没得王法!”
杜成道:“我说跑的也不该,开枪也不该。”
戴礼帽的又说:“有人认得这个挨枪的,说才十七岁,跟老汉住在望龙门,卖灯草草纸的,撬起一大篷灯草在街上走,就遭抓了。”
众人道:“听说现在壮丁集中,伙食恶劣,管得紧,有的就跑。”
“再咋说,比抗战初期,啥子都要好得多了。”
“跑的壮丁多,为啥子多?跑的好多是兵油子!”
“是呀,卖壮丁得一笔钱和粮食,过了几天就跑。他为啥子敢跑回去?保甲长在从中吃黑钱、分油水,他还可以再卖!”
杜芊在冷酒馆这边给大家倒酒。虎子过来,大家见他眼睛是红的,问他做啥。
他抽了抽鼻子:“当年我们,天寒地冻,脚趾都冻落了,在山西饭都没得吃的……”
“哎,当年你们那时有没得跑的,当逃兵的?”
“跑?往哪里跑?荒村荒野,长官枪押起,只有往前面冲!有的长官自己就冲在前头,你看了都亡起命跟着他冲……”
虎子说起“往前冲”,眉毛竖起,泪花也没有了——转移到妹妹眼里去了。
泪花在杜芊眼里闪。
杜芊正要走开,进屋里去,浮起一件心事,问虎子:“虎子,那个红疤儿,你们的头……”
“呃,你问他?”
“还有那个眼睛有点扯的,脸上几颗白麻子。”
“你说三角眼?”虎子淡淡说道,他自然不明白妹妹何以记得三角眼,“他第一仗在江西就打死了——他幸好是死在第一仗!”
“虎子,你这句话我们都听不懂。”吃酒的人说。
“他打死,当时我们几个弟兄,还找个沟沟把他埋了。后来一堆一堆打死的哪个埋?连伤员都没得人救,走得动的自己走。走不动的倒起叫唤,没得人管,有的就用枪,手榴弹,自己了断。
“我不晓得现在,我们当时,哪里有战地救护队!惨得很……芊芊!你不要走,你问我红疤儿嘛,你听我说红疤儿!
“红疤儿我们无论大小,都叫他大哥。大哥想他起码该当个连长。我们这三十人到了前方,各个部队都争着要,要去就打散了,大哥、我、三角眼,我们还在一个连。大哥想当连长,结果嫌他老了,当炊事员!
“大哥逆来顺受,不争,可能过去什么亏都吃过。他跟我说,他想受点伤,或者腰杆遭扭了,然后就退役。
“才去不到两月,在江西,我们有次阵地战,一排鬼子哇哇叫着,冲进战壕来了,双方拼刺刀。我们会刺刀的没得几个,正在支持不住,大哥送饭上来,挑子一撂,抽起扁担,就舞起来了!
“倭寇拼刺刀,都不开枪,被他砍翻两个,砍第二个扁担就断了,白的红的,白的是脑花嘛!这一下我们都吼起来了,一个敌他两个!这场小仗,大获全胜。大哥周身是血,连颈子都划了一刀,他硬要亲自把缴获敌人的三支三八式步枪背回去。
“我们当时都马上去抢饭吃,狼吞虎咽,没得人去跟他争功……他一拐、一拐走的。后来,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我也不晓得他把枪,背拢没有,把他的名字,记上功劳簿没有?”
变聪明的虎子,因妹妹就在对面看着自己,故他不但没有激动眼红,还竭力露出了一丝儿胜利的笑容。吃酒这些人都晓得虎子与红疤儿的关系。
鸡皮皱老者道:“欢喜些,欢喜些!你就想他立了功了,想他医好伤回老家去了。”
几天之后,这天爱婴社月会,轮到该杜江氏、熊馨珠和马翠三人做东。
爱婴社人多,月会实际也不是每月都有,一人做东那要几年才轮到一回。而且许多家境不宽裕的,干脆说请不起,所以轮值每次三人。杜江氏和女儿昨天就商量了去不去,不去就把该摊的分子交给马、熊二人。
杜芊说:“去呀!我都想去,娃儿满月,说不请,顾太太她们都来了,我想去谢谢她们。”
今早上又说起这事,杜江氏说:“芊芊,那你去,我就不去。”
杜芊没有奶,请了个姓张的奶娘,三十来岁,就是本街的。
张姐笑道:“芊芊半年没有出过门了,该出去走走!”
杜江氏笑道:“说她半年没有出过门了是假,半年没有出去耍过了。”
虎子听了说:“娘,她一个人走得?你还是陪她去!”
杜江氏说:“你懂!莫要插嘴!”
虎子说:“以为我带不来娃儿?今天就带给你们看!娃儿放在屋头,你们走!”
张姐笑了起来,对虎子说:“哎呀,带娃儿,哪里还要搬动你!等会,还说要搬他外公!”
她对杜江氏道:“杜妈,你跟芊芊放心去,我今天就在这里。”
她平常喂了奶就要走。杜江氏、杜芊互相看了看,杜芊笑道:“张姐,那就麻烦你了,我们早点回来!”
“你们天黑回来都行!”
茶社已开了门,有几个吃早茶的客人。
虎子对张姐说:“我看,对门杂货店,有张摇摇椅,前边有几个竹圈儿,娃儿坐着,可以自己拨着耍,我去买来!”
奶娘笑道:“那个,起码娃儿要满岁才坐得!”
杜芊跟娘出门走几步,又折了回来。她从衣柜取出个小包袱,这小包袱便是逃警报时,给婴儿携带的,随时准备着。
杜芊打开从中取出双婴儿鞋,抱起睡着的娃儿。娃儿醒了,她边哄着娃儿,将鞋子套在娃儿脚上。
奶娘俯身去看,笑道:“绣的飞机!这娃儿一脚踏只飞机,将来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