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霁应下,又向崔循问候了句,便不在此处打扰他二人。
萧窈轻咳了声:“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哪值得你亲自走这一趟?”
今日虽为雅集,崔循却并没什么闲情逸致。
仆役急匆匆前来回禀,说是夫人在琼芳园与萧巍以三盏酒打赌时,他才召了学宫属官过来问话。
属官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觑着崔循的反应,立时请他先忙。
崔循也没客套,将人撂下,起身往琼芳园来。
他心中原存了些申饬劝诫的话,但见着萧窈后,却又说不出口。心下叹了口气,问道:“你若是输了,该如何?”
“我只看他那一箭,便知道并没旁人吹捧得那般厉害。比之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纨绔子弟,是要好些,但论及准头并不如我。”萧窈信得过自己的眼力,见崔循神色仍算不得好,便笑问道,“你不信我吗?”
她惯会强词夺理,口齿伶俐,从不落下风。
崔循颇有些无奈:“不必与他争一时意气。”
在崔循眼中,萧巍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实在无需在这种跳梁小丑身上多费心思。萧霁只需按他的吩咐去办,便足够了。
可萧窈就是看不惯萧巍那趾高气昂的德行。
也见不得萧霁独自站在那里,忍气吞声,遭人奚落。
“你既对四公子寄予厚望,便不该事事都想护着他,”崔循猜到她的心思,不以为然道,“苦其心志,并无什么不妥。”
萧窈倚栏而立,想了想自己出现在琼芳园时,萧霁那双仿佛骤然亮起来的眼,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若是力所不能及的事,我并不会贸然插手,将自己搭进去。可既然不过随手而为,为何不帮他一把呢?”萧窈认真道,“于大局而言并无任何影响,可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却并非如此。”
她自己当年初来建邺,颇为狼狈,而今自然是能帮则帮。
但萧窈也知道,自己与崔循观念不同,倒也不曾想过非要令他认同自己,将心中所想说过也便罢了。
正要往尧祭酒处去,却只觉腕上一紧。
萧窈看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疑惑道:“是还有什么事吗?”
崔循摩挲着腕骨,片刻后,又握着她冰凉的指尖:“陪我喝盏茶。”
这话并非问询,也没给她留回绝的余地。
萧窈只得先将领萧霁去见尧祭酒的事情抛之脑后,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亦步亦趋跟上。
玄同堂空置许久,因知今日崔循要来,仆役们紧赶慢赶收拾一番。
燃着炭火,熏了兰香。
甫一进门便觉暖香扑面。
萧窈在一侧落座,看崔循亲自动手煮茶,只觉他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士族特有的风雅,赏心悦目。
叫人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些,唯恐惊扰。
但她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这时辰,学生们的试卷应当已经答完,你当真不去看吗?”
崔循道:“尧祭酒德高望重,由他在,出不了什么纰漏。”
萧窈自然清楚这个道理,不过是对着崔循似风轻云淡又似凝重的态度,本能地想找些旁的事情岔开。
奈何崔循并没给她这个机会。
浅淡的茶香随水汽氤氲而出,萧窈在外时沾染的寒气也逐渐褪去,指尖绕着腰间的细带,叹道:“既有要事,还是不要不上不下吊着了。”
若在旁人面前,萧窈倒是能沉得住气,暗自琢磨一番。但到了崔循这里,却并不愿费神多想,只管催他就是。
崔循将茶盏推至她手边:“你待四公子这般尽心,可曾想过以后?”
萧窈眼皮一跳。
“我知你信得过他的品性,眼下来看,的确无不妥之处。”崔循平静道,“但人一旦尝到权势,能安守本心之人寥寥无几,届时又会如何?”
如今,萧霁会感念看中他、扶持他的人,可这份感念能维系多久?有朝一日,又会不会成为忌惮?
这些皆是不得不思虑的事。
崔循对此早有预想,只是恐萧窈犯了惜贫怜弱的毛病,天长日久相处下来,真将萧霁当做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一般对待,便如偏袒晏游一般偏袒他。
崔循从不会如萧巍那等人一样气势汹汹,便是提及此事,也如琼芳园中士人谈论天气如何、学宫梅花开得如何,闲庭信步,漫不经心。
萧窈却还是从中品出几分危险的意味,双手交握,想说萧霁未必就是那样的人,纵有万一,也应是许久以后的事。但同时又清楚地意识到,崔循所言有其道理。
“他……”萧窈心情复杂,“如今江夏王虎视眈眈,阿霁已是最好的选择。”
崔循颔首:“我并无弃他之意。”
“只是想告诉你,若有朝一日,他欲鸟尽弓藏,我断然不会相让。甚至会先他一步下手,行不臣之事。”崔循神色未改,像是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定定看着她,“萧窈,届时你又会站在谁那边?”
萧窈被他问得几近错愕,一时说不出话。
只见崔循那双幽深的眼似是黯淡些,扯了扯唇角,并不入眼的笑中透着淡淡的嘲讽,低声道:“我便知道。”
他似是想要起身离开,可手掌按上两人之间那张小几,又像是被抽去气力,坐回原处。
身形坐姿如常,可却莫名叫人觉出些许落寞。
许是这些时日费神太过的缘故,崔循虽从未提过,甚至不曾显露出半分疲倦,但人却实实在在清减了些。
两人朝夕相处,萧窈自然更知他为灾情费了多少心力,而今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心头泛起些难言的滋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