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最立竿见影的是各个官署都比先前要忙上许多。
毕竟谁若敢如从前那般递上错漏百出, 又或是废话连篇的奏报,是要被东宫传去责问的。
崔循并不会拍案大发雷霆, 只平静盘问, 究竟是何处、何人出的错。
头回只叫人递陈情请罪的奏疏,次回便要罚板子, 若还敢再犯,便直接收了官印回家思过。
此举留了余地。
只要不是荒唐太过,又或是铁了心要同他较劲的,场面上总要装装样子,不至于如从前那般一塌糊涂。
这日傍晚,又一封请罪的奏疏送来东宫。
萧霁只略看了眼文辞,便知八成是叫人代笔,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放置一旁,起身往官廨去。
此时已到放班时辰。
除却当值的,其他属官大都收拾整理了公文,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议事厅中犹有人在。
萧霁只当是有什么未了的紧要事务,便没叫内侍通传惊扰。可才踏上台阶,听着里面传来的议论时,却不由得一愣。
正说话那人姓程,任东宫舍人。
程舍人不过弱冠,年前腊月里成的亲,年后又受提拔来东宫任职,称得上是“双喜临门”。
萧霁一早就将属官们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这些时日相处更是格外留心,对这位程舍人的印象极佳,前两日还曾向重光帝提过他“才思机敏”、“虽年轻,却稳重”。
而眼下,程璞正讲述着自己为夫人订生辰礼一事。
说是东大街上有家叫做“朝颜”的首饰铺子,是各家女眷们极喜欢的去处,其中钗环耳饰等饰物精巧别致,甚至还能依着客人所提供的图纸花样订制,只是价钱昂贵了些。
萧霁秉着学政务的心来,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这些,难免错愕。
但转念一想,程舍人新婚燕尔,惦记这些倒也不算什么出格之事。更何况此时已经放班,同僚朋友间聊几句闲话又有什么妨碍?
萧霁便没入内打扰,笑了笑,准备离开。
偏此时有人应了声“知道了”,又令他硬生生停住脚步。
虽说那人并未多言,只言简意赅的三个字,但萧霁还是立时听出,这是崔循的声音。
错愕之余,脸色精彩纷呈。
这谁能想到呢?
要知道崔循每日在官署,除却政务不问其他。自打同他打交道开始,萧霁就没听他与谁聊过这等闲话。
以至于没留意到渐近的脚步,直至冬帘自里间掀开,同正要离开的程璞打了个照面,这才反应过来。
萧霁抬手,握拳抵在唇边,不尴不尬地轻咳了声:“程卿……”
“臣见过殿下……”程璞也没了往日的从容气度,嘴角抽了抽,猜出太子殿下八成听着方才的对话,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他近来一直惦记着自家夫人的生辰,想着应当送些什么别出心裁的,来讨夫人欢心。便在用饭时与同僚们聊了几句,听听这些早就成亲的过来人如何说,能否借鉴一二。
问过也就罢了,并没耽搁本职。
哪知傍晚回完正事,正打算家去,素来惜字如金的少师大人竟叫住他,问他们午间可议出什么结果。
程璞的反应并没比现下好到哪,还当是自己听岔,小心翼翼确认自己并没会错意,才斟酌着如实讲了。
君臣面面相觑。
还是崔循打破这微妙的气氛,起身道:“殿下亲自前来,可是有何要务?”
“只是批过奏折,闲来无事,便想着来官廨看看。”萧霁垂下手,神色恢复如常,“天阴欲雨,少师还是不要太过操劳,早些归家吧。”
说着,又带着些亲近道:“阿姐想必也在家中等候。”
他与崔循是君臣,又如师生,但最为贴近的还是借由萧窈维系着的关系。
崔循平静的眼底浮现些许笑意,颔首道:“有劳殿下关怀。”
天际乌云翻墨,隐隐有雷声传来,本就昏暗的天色愈发阴沉。才出官廨没多久,便有零星雨滴落下。
立时有随行的内侍上前为其撑伞。
只是寒风拂面,纵撑了伞也遮不了多少,依旧携着细密的雨丝卷入伞下。
崔循格外喜洁,冷雨落于肌肤上,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马车应如往常一般在宫门外等候。
他眼睫低垂,漫不经心走过幽长的宫道,思忖白日里悬而未定的事务。听到内侍轻声提醒,抬眼时已隐隐有些不耐。
但看到不远处等候着的人时,心中所有的不悦又都烟消云散。
萧窈提着盏琉璃宫灯,亭亭玉立。
身上穿的正是晨起时他看过的青绿衣裙,衣襟系着温润白玉,烛火折射出斑斓的光,映出她清新秀丽的面容。
崔循脚步一顿。
萧窈则三步并作两步,衣摆飞扬,转眼就到了他身前,仰头调侃道:“发什么愣?”
撑伞的侍女未能赶得上,冬雨落在她身上,打湿鬓发、肌肤,就连眼睫上仿佛也沾了细碎的雨。
有些狼狈。
可萧窈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眉眼弯弯,依旧笑盈盈的。
她的笑并不是时下女郎所推崇的那种笑不露齿,与温顺和婉更不沾边,是那种张扬恣意的,极富有感染力。
崔循低笑了声。
他自内侍手中接过伞,将萧窈纳于伞下,这才问道:“这时辰入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说话间,他已经将近来诸多事务在心中过了一遭。
萧窈却摇了摇头。
崔循不解:“那是为何?”
崔循并没想过她是为自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