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挤的巢(15)
他接受了自己不会有儿子的事实,同时也接受了他的女儿,也就是我,并不会如他所愿成长为他喜欢的样子的事实。
“接受”的实际意思是,他对于子嗣、家庭,由年轻时的勉强应付,到步入中年后的一概漠视。
我继承了一段他的基因。
我的存在代表他曾经有过青葱年华,我是他踩准了时代浪潮得以鹏程万里的黄金时期的纪念品之一。
我对他而言仅此而已。
我是黎鹤。
09 黎鹤的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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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吴明远,是在去年八月。
其实这个说法可能不太准确,或许那并不是第一次遇见,而是我第一次关注到他。
当时我在城西科技园区里的一家咖啡店打工,他工作的地点离这里不远,偶尔会来买咖啡——
但我还是相信那是我们第一次遇见,因为我自认对他多少有些“一见钟情”。
总之,八月里的一天傍晚,倾斜的阳光穿过窗子和碧绿的垂藤植物,照亮附着在玻璃窗上尘埃。
那些灰尘颗粒如同一粒粒星辰。
我拧干湿布,将这片脆弱的星空一点点抹去。
快要下班的愉快心情让我哼起歌,投入在本该没什么意思的清洁工作中。
“街道上人来人往……你是碎掉的饼干……”
我随口乱唱,三句里有两句是自我创造。
在我唱到“玫瑰味的橙子好不好吃?好不好吃?”时,背后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轻咳。
我猛然意识到,几分钟前响起的“打击乐器”玎珰声,是咖啡馆大门被推开的风铃声。
我赶紧放下抹布转过头。
我看到了一个笑着的男人。
他的眼睛像鹿,被落日斜晖照得透明。
我感到心脏跳得很厉害——
当然是因为突然被人从自己的小世界里惊醒,打碎了玻璃窗上的小小星系;当然是因为被人听到了自己乱七八糟的歌声,有侮我毕业于国立音乐学院古典音乐系的自尊心;当然是因为……
被对方英俊的面孔和善意的打趣所魅惑:
“你们店里有卖玫瑰味的橙子吗?”他笑着问我。
“还真有。”我回答,“本店近日新品,橙香玫瑰拿铁……玫瑰酱,以及一片鲜切橙子,当然还有拿铁。”
“好喝吗?”
我笑了:“不好喝。”
他愣了愣,随后也笑起来。
“您在这儿附近工作吗?”为他冲泡咖啡时,我与他攀谈。
“是的。经常路过你们店。”
“工作很辛苦吧,快到下班时间了还来买咖啡。”
“晚上要加班,提前预备一下咖啡因。”
“您是附近互联网公司的?”
“不是。”他摇摇头。我发现他很爱笑,也很健谈,“我做房地产中介。明天要见一个临时找来的客户,今天晚上熬夜做一下功课。”
难怪爱笑,难怪健谈。
“你做出租房中介吗?”
“你想租房?嗯,我手头确实有一些这方面的资源——”
“那太好了,留个联系方式好吗?”我直白地请求。
实际上我并没有打算近期换房子,对方大概也心知肚明。
因此加了联系方式之后,程式化客套几个来回便不再联络了。
工作号没什么可看,头像是经典的正对镜头十五度角微笑公务西装双臂环抱胸前,朋友圈是房源信息、地产公司广告和偶尔几篇鸡汤。
我只是知道了他的名字:吴明远。
之后吴明远又来买过一两次咖啡。
他不是每日必喝两杯咖啡作为“打工燃料”的类型,喝咖啡的频率不高;不喝美式,喜欢加糖加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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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晴朗炎热的一天,吴明远在傍晚时分来到店里。
点了杯拿铁,在角落坐下开始办公。
透明的夕阳笼罩着他,把他的皮肤和薄衬衫浆染成粉橙色。
晚上咖啡店也卖酒,但客人不多,我坐在柜台后面练素描。
后来我又坐到了吴明远对面的长桌上。
夜色一点点变浓,我的肚子咕噜一声叫起来的时候,街道上已经变得安静了。
我看看时钟:八点半。
按时下班的员工已经离开,还在加班的社畜没到交通补贴时间。
我伸了个懒腰,放下手里的素描本。
抬起头,看到吴明远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睡着的样子也让我想到鹿那样的动物,枕着手臂,眉眼线条因闭合而显得温驯可爱,发梢柔软地翘起来。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的座椅上坐了一会儿。
夏日的夜晚有一种有别于其他季节的安静,空调运转的滋滋声,屋外行道树上的蝉鸣,空气里渐渐逸散的白日的热气……
我喜欢夏天。
我喜欢这样坐着,静静欣赏一位美丽的人入睡的姿态。
但我实在是饿了,几分钟后,胃部再次很不配合地咕咕叫了几声。
于是我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臂,将他唤醒:“吴先生,我们快要打烊了。”
“啊……对不起。”
他并没有被我吓到,而是和这个夏夜一样安静,睡眼惺忪地坐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