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166)
武攸暨原本陪太平站在御座近前,这时缓步出来,走到武攸宁并肩。
他的爵位在二房中最高,与武三思同为亲王,官职也最高,做着九卿之一的太常寺卿,性情更是兄弟中最沉稳,上回石淙山上祭祀,站出来扶稳酒爵的便是他,尤其今日得了太平与相王背书,说话更是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高阳郡王离京前……”
武攸暨回身看向一转众人。
他身量高大,又是四节八礼,领惯祭祀的人物,数万人大场面也不怯阵,何况今日是事先作准的局面,管用的人全部知情,大家做戏给些龙套看。
想到这里,他便心里发笑,太子竟是个龙套,于前情一无所知,李家倒是三位小郡主面色沉着,胸有成竹。
至于武家,在京人口过千,自不可能人人觐见,二房、三房只有平辈在此,侄儿、侄孙过百人,全在九州池外听旨。但女皇本支的四房不同,魏王府倒了,武延基兄弟却仍可在圣驾前崭露头角,这是何等的不公平?!
他早就心存不满了,十年前的第一轮李武联姻,女皇为什么不从四房本支挑选女婿,非要拿不起眼的二房来祸害?
武攸宜、武攸宁眼中也滚过一点寒意。
那时武承嗣死得蹊跷,兄弟俩大为紧张,神都风起云涌,他们在外领兵,便是捧着个烫手的山芋,稍有不慎便要人头落地,索性指闲事拖延,避一避锋芒的同时,与武攸暨偷偷联络,达成共识,倘若魏王、梁王两府不开眼,要跟李家叫板,他们绝不掺和!
已经是郡王了,又是三品、四品的武将,何必提着脑袋争从龙之功?
历朝历代,真从了龙的,未必能保住爵位品级,让子孙永享功名利禄,装糊涂不站队的,反而代代发达。
所以那时武攸暨说,已有对策,请静候佳音,他们便心花怒放,国朝风调雨顺,换个人做储君而已,值当大惊小怪么?
武攸暨继续道。
“……托臣与三房诸位兄弟联名签署了奏折。”
他回头去看,三房的河内郡王武懿宗、临川郡王武嗣宗几个提步出列,与二房并肩。
从女皇的俯视视角,如两道人形雁阵夹击武三思,这边是齐心协力五兄弟,那边也是,独他形影相吊,孤掌难鸣。
河内郡王武懿宗两手平举,率领三房子侄道,“臣等,附议——”
武三思啊了声,面色颤颤发白,自知大势已去。
更知道那日在驿馆,颜夫人为何陡然对他施以颜色,这一个个一句句,分明是他们师徒排好的剧本,他又气又急,胃里都叫混账儿子伸只手进来拧紧了,
武延基与武崇烈面面相觑,不知长辈们打的什么哑谜。
武延秀啧了声,搓步退到窗下。
窗下站着武家长房,人口泱泱,皆无爵位更无官职,所以向来举族同在时,只讷讷做个应声虫,唯有一位腿瘸眼瞎的老爷子,乃是女皇硕果仅存的堂兄弟,行十,名叫武方,封了南平郡王。
武方老虽老,默默听了半晌,已是明明白白,瞧二房、三房笃定的模样,便可知武崇训是把他们当闲人忽略过去了。
他不满地吭吭咔咔清嗓子,直如要咽气。
可大家的注意力全在武攸暨,谁也不来理会他,唯有两个儿子怕惹祸,贴在耳边念。
“阿耶!轻些!轻些!”
“十爷爷好——”武延秀轻声叫人。
就听武攸暨高声。
“武家愿为李唐,为太子,效犬马之劳!为免李武尊卑不分,朝野狐疑,臣请圣人允准,武家爵位两代而止!子孙领五品以下实职,不出京,不遥领。”
顿一顿掷地有声。
“臣代高阳郡王请,免除扬州大都督职衔!”
第90章
武三思听得心痛不已, 差点没一口老血呕出来。
猜到武崇训要拿祖宗基业做人情,万没想到,连自己的职务都不要了!
——那可是扬州大都督!
国朝最富裕州府, 虽是遥领,不能管理抽税,但年底在地官员进京述职, 就这一句客气的遥领,便能宴请结交,拍膀子说两句亲热话!
哪怕顺着大运河顺手做两笔买卖……
这要是交给张峨眉, 照她长袖善舞的本事,抵着一个支点,就能撬动偌大的关系网。
——傻子!
就他这副倾心以奉, 任君采撷的姿态, 甭管对男人,对女人,都不奏效!
他怎么就不明白,情意,当根琴弦, 时松时紧地扥着,才有响儿,全塞到人家手里, 就是跟烂丝弦儿。
颜夫人适时站出来。
“高阳郡王好文采,洋洋洒洒两千字,追古论今,痛陈宗室领要职的弊病, 又以己度人,言说人有妻便有子, 有子便有私心,旁人有私心无碍,分斗家中几亩薄田,宗室内斗后患无穷,且以庶民为斗争工具。”
她忽地一顿,笑晏晏问苏安恒,又问太平公主。
“这话是说到二位心坎儿里了罢?”
太平不屑地哼了声,心道漂亮话谁不会说?
苏安恒却是意外惊喜,刚才还以为要血溅五步之内,留名青史,万没想到峰回路转,武家竟有如此深明大义的后辈,却是教人敬仰的很了。
“草民——”
他一抹眼泪,“郡王着眼深远,远胜草民一点浅见!”
武延基、武延寿、武崇烈等这时终于明白了原委,俱是目瞪口呆。
武延基心道,嗣王好了不起吗?
不过是庆典上的妆点,例同羔羊、花炮,既然三郎主张退一步海阔天空,定然很对,反正下回祭祀,不用逼他去人前说些言不由衷的鬼话,也能光明正大的祭奠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