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300)
乐师立时明白, 全收了动作。
场面上乍然安静,于是梁王妃打头, 诸命妇相继起身。
司马银朱松口气,搀起瑟瑟臂膀。
“走罢——”
她才出去在廊下转了圈,鬓角的汗水流到下颌。
瑟瑟悠悠地长出了一口气。
“诶,真是。”
舌头底下压着抱怨不敢出口。
圣人宴饮无度,她们姐妹三个轮流侍奉,尚疲累不堪,府监兄弟俩总是齐齐上阵,可见精力过人。
歪在车上回府,闭着眼道。
“头先阿娘抬举起韦团儿,圣人顺了意,还肯叫她来,我们便能歇歇,这些时不知怎的又卯上了,上值也没这般辛苦。”
看司马银朱满面懊恼,嫌白耽误了功夫,便挥手道。
“女史有事只管去办,不必陪我回府。”
司马银朱巴不得一声儿,叫停车子跳下去,解了备用的马匹扬长而走。
瑟瑟扭头问丹桂。
“二姐那边忙完了?”
几个丫头早分了宫房,籍册转到各人名下,都升了掌事,可李仙蕙出阁是大事,晴柳一个支应不开,丹桂、杏蕊这一向都在东宫帮忙。
丹桂笑道,“旧章再来,还是东宫出嫁,归入郡主府,出不了岔子!”
瑟瑟撑了撑酸软的腰肢,算了算日子。
“婚后让她多歇半个月,再来顶我的班罢。”
到家换衣裳洗了澡,便窝在凉席上睡回笼觉,这一觉真真儿舒坦了,再睁眼时已是金乌坠地,漫天贝母样迷瞪瞪的彩光。
撩起床帐才要说话,隔断背后飒飒声响,武崇训大踏步走来,满面倦色,一头一脸都是热汗。
瑟瑟呀了声,趿拉起绣鞋迎上去。
“不说穿绢甲也成?”
几个丫头跟进来,候着她亲手卸甲,忙接过去,触手热烘烘的。
瑟瑟心疼,“五月就这样难熬,七八月怎么办?”
武崇训也是热昏了头,叫把水摆在屏风后头,衣裳脱了就往浴桶里扎。
“幸而我这件是布背甲,要是乌锤铠,真热死了。”
桶里兑的薄荷水并木樨油,最凉爽醒神,武崇训泡了片刻,缓过神交代。
“从政坊有座小庙,只七八个和尚,香烟稀薄,不知怎么叫府监盯上了,昨儿点了右卫去查抄,说弥勒像座子歪了,寺僧故意亵渎。”
“这座庙不在宋之问的清单上么?”
瑟瑟警醒,绕过屏风进来陪他。
武崇训窘得往后一缩。
白布帕子搭在桶边,他忙提来盖在要害。
夫妻做得久了,赤条条相对原是寻常,可他忙了通宵,眼困神乏,早上忽地听见并州来的消息,心里正别扭。
瑟瑟捡了张小脚凳来,就近替他擦背。
武崇训动了下,“我自己来,你别弄湿衣裳。”
“你干嘛?”
瑟瑟扳着肩膀不叫他躲。
一个多月了,背上浅的疤掉了,深的淤痕犹在,不知几时得消。
她疼惜地拿帕子蘸着水轻拭,新生的皮肉鲜嫩,更要轻上加轻。
“不在。”
武崇训抿了几遍唇,到底受了,垂眼看水里翻腾的木樨花。
瑟瑟有一样与他阿娘最像,闲来摆弄香粉花卉,数不尽的花样,这些是她去岁小心收捡,亲自翻晒的,存在瓷瓮里,够用整个夏天。
“我连夜赶去教住持整修佛像并应对之语,他感激的不得了,一股脑把底细全倒了,原来他是西市商贩,听说开庙得利甚快,才买了度牒,邀游方僧坐镇,并非虔诚信徒,这回受了惊吓,直说要转让土地和尚,不做了。”
“你闭眼歇歇。”
瑟瑟把他从上到下抹了个遍,汗津津的咸气稍褪,方就着水清帕子。
“这种事,叫朝辞、清辉去就罢了,你来回跑什么?”
“小商贩骨头最软,今日感我大恩,来日被府监抓到把柄,几句话就能卖了我去投靠,朝辞他们虽伶俐,到底不及我警醒,还是我去放心。”
瑟瑟知道他是个亲力亲为的脾气,白他一眼。
“难怪府监三五年便能集聚起那许多座庙,原来全靠威逼利诱,这回证据确凿,不论他要干什么,单结党这一条,便够参他,就怕他狗急跳墙闹起来。”
她问,“白袈裟跟佛指舍利,能扯上关系么?”
“照如今流传的佛经,无甚关联……”
武崇训闭着眼摇头。
水汽蒸腾得他眼睫尽湿,那端稳凝重的轮廓,像是个佛头泡在汤池。
“可谶语总是无中生有,譬如刘邦凿石投江,想编什么话不成?再者舍利子后年入京,我猜是要借那东风。”
瑟瑟忍不住伸手去佛头上拔毛。
从鼻梁划拉到唇瓣再到下巴,熬夜的人来不及剃胡须,趣青的渣头,指头刮着毛扎扎的,痒痒的酥麻。
“亲迎在即,我不想分二姐的心,况且女史说,圣人夜里醒来,问了几回兴泰宫建得如何,兴许这回……能引得圣人主动退位。”
瑟瑟有些拿不准主意,讷讷向他请教。
“我也知道把希望寄托于未决之事,是庸人所为。”
武崇训不语,她的眼睛就只盯着九州池。
抬手往她脸上抹了把,水渍湿哒哒敷到襟前,虽隔着薄衫,那白花花的形状分明,看得他喉头发紧,火气更冲。
替她道,“可是阎知微一天不回来,郡主心里便没底,不知府监在西北有无后手,万一断送了……”
他重重叹气,顺着她往日声口。
“万一你六叔……”
瑟瑟变了脸色,帕子一扔,双手拍打水面激起浪花,轰然炸在武崇训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