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陈太太可就不清楚了,孩子多了,哪记得住那些?她没好气地道,“你这个当爹的都记不住,还问我?”
她怒气冲冲地把梳妆匣打开了,扯开一个抽屉,“成绩单反正我都收在里面了,你自己翻吧!我哪还顾得了这些!”
陈主任一贯是不会和妻子争吵的,他从抽屉里抽了几份成绩单来看,微微摇头,有点儿发愁:“果然成绩不好,他也十岁了,家里又不是饿着他了,成天就想着那口吃的,也不学学哥哥姐姐,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以后一辈子都不愁吃穿!”
“也不知道像谁,他爹倒也是秀才,娘还是书香人家的小姐哩。”
孩子们立刻狼吞虎咽起来,陈主任把自己碗里的肉粒挑拣出来,夹给妻子,赔笑道,“辛苦辛苦——这几天市场菜价怎么样?”
“吕宋这里,能有什么不妥的?也就是台风那些天,海鲜价格会涨,其余时候都是那个价。”
陈家孩子多,饮食上是个大开销,陈太太对于吕宋的菜价还是满意的,不过,她这样的女人,只会在外头应酬时说些好话,在自己家里是绝不会露出赞许来的,似乎强忍着勉强不抱怨,已经是她的极限了。不过,说菜价总还比说别的更能讨她欢心一些,她平时生活里除了这个也没太多别的了。
“面粉倒是真的贵了,别的物价挺稳定,肉——反正一向都是贵的,倒是兔子看着有人在卖,也不算贵,比猪肉便宜些,就是懒得收拾,一次那么一只两只的,够谁吃?今天老七挺机灵,下学了去钓鱿鱼,还挖了几只虾带回来,刚才叫他们分着一人吃了一口。”
“去海边了?”陈主任上下打量了一下儿子,微微皱了皱眉,对着几个小的叮嘱,“你们可不要学哥哥,放学了就立刻回家,不许在外头游荡,不许去海边,海边有洋番抓人,他们脸上都有大泡,抓着你,你们身上也生出水泡来,家里人就不能要你了!”
拼了?
可……
实际上,张坚信一开始和他说的,就是这经文要运送回欧罗巴去卖的,只是陈主任自己不信,认为这是托词,如今绕了两个弯,又回到了原来的结论,但自以为是把逻辑给理顺了,方才安心了些,不免又想道,“这洋番也真是野蛮得很,不要面孔!哪有什么正经的教派,开篇就是两个人光脱脱的,嗯,洋番的教派不正经,以后可不能让孩子们沾边,一点边儿都不行。”
他当然并不知道,此时的正经经文插画也绝不会如此丰富地描绘人体形象的,只是被种下了对教派的偏见,陈主任一边想,一边忍不住翻看原稿,觑着陈太太不注意就翻两页,很快看完了全部:倒也没有什么过于露骨的东西,如春图那样真个办事了的,那的确没有。但不五时便有些穿着过于清凉,搔首弄姿的女子出现在插画中,有一股子欲遮还露、欲语还休的感觉,这还没怎么样,却比真个怎么样了还要逗引人呢。陈主任孩子都生了五六个了,犹自如此,若是毛头小子,怕不是要满头大汗,如痴如狂起来了?
真不知道是找的哪个画师!如此深得昧,此人怕不是专画秘戏图的!
好不容易看完原稿,他把书一掩,花了好一会功夫才沉静心思,思忖起来了:这个活,除了最开始那原人画像之外,没有什么太露骨的,似乎是可以接,便是那原人的画像,也是有典故的,不得不画成那样,因为彼时彼人了无羞耻之心。实在要说的话,是可以印的,不算是真的触犯了什么忌讳,但陈主任要考虑接下这单的麻烦和收益——麻烦,那太多了,第一这毕竟是移鼠会的经文,比较敏感,第一,这毕竟也比一般知识印刷厂做的单子要过露得多了,如果上头大祭司们要追究,是有得来责怪他的。
事实上,陈主任也能隐隐感觉到张祭司和大祭司之间的疏远,这些洋番因为出身的国籍和教派不同,彼此似乎也抱团得厉害,平时不要紧,这和他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但接了这一单,就有点儿不好说了,仿佛已经选边站了似的,大祭司动不了张祭司,会不会顺手辞退自己可不好说。
这一家人之间,有话不能直说,还得绕个弯子来揣度人心,也就难怪陈主任有些不堪重负的感觉了,他平时为了养活这么一大家子,在差事上极其巴结——也是为了那点加班费,经常就睡在厂子里不回家,这么熬灯点蜡的卖命,自己连一个烟斗舍不得买,也不敢抽烟,钱都给家里了,自己连这点零花也没有,到了家中,又是如此的境况,便是现在一切平安,大家至少都能吃饱穿暖,但一想到将来,又怎么由不得他满面愁容呢?
唉,中年人喜欢叹气,大抵都是有缘故的,陈主任摇摇头,轻叹了口气,又去翻看原稿,陈太太本来还要和他好好计较一下几个孩子的前途,向他发泄发泄几个孩子大了之后,食量上涨的不快,见他低头看书,便咽下了话头,好奇地伸过头去,道,“你这又是把什么书带回来了——”
陈家别的不说,书的确是不缺的,印刷厂再是怎么先进,也难免有印刷错漏的时候,这些残次品一大部分都是送去销毁做纸浆,但员工拿个一两本回家自己看,也没人说什么。陈太太认得拼音,偶尔也会拿起一两本来解闷,又见这书上似乎是图画为主,早就十分好奇,伸头一看,‘呀’地惊叫了一声,往后一跳,皱眉道,“这是什么妖里怪气的书!老陈,你昏头了!你自己偷看就算了,还敢带回家来!被孩子们看到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