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忙担惊受怕地看了屋外一眼,压低了声音,“你要死了!这么活灵活现的——还是西洋人画的?!你这是哪里搞来的?还不快收好!被别人发现了,要治你的罪呢!”
陈主任见她果然也是这个想法,心下也是更加慎重,暗道,“张祭司一向是最好最聪明的人,怎会想不到这画稿在我们买人……不对,不止买人,在我们全华夏看来有多出格了……这比一般的春画儿还来得……怎么说呢,直白呢!他们西洋人画图,本就是颇有肉感,和我们华人喜欢的写意不一样,画这些什么原人,瞧着怪肉麻的!我们印刷厂如何敢印这个!张祭司怎么会想不到这点呢?”
陈主任这样的家累,使得他必然是最肯干也最怕被辞退的那一类人。拒绝张坚信,对他来说是最保险的措施——然而,正因为陈主任有这么一大家子的孩子要顾,他也实在是缺钱啊。老大这都十四岁了,再十年就能成亲,他虽然不是陈主任亲生的孩子,是他大哥的孩子,但从五六岁养到这么大,也和亲生的差不多了,他成亲时,陈主任哪能不给点资助,可钱从哪里来?如今也就是个吃喝不愁罢了,倘若一直是这个收入,到时候,想要从老婆子那里扣点积蓄给老大,那是做梦!
他们家这十几个孩子里,一人亲生的只有六个,其余都是因父母陆续过世,被收养来的亲戚故交之子。陈主任和妻子是从绍兴过来的,绍兴发天花的时候,他大哥去世了,留了一儿一女,大嫂守不住改嫁了,孩子自然归他家照管,这就接过了一个担子。后来小舅子一家在河边干活,发了山洪……妻子娘家那边的个孩子也收养来了。
又有陈主任进学时的好友一家,遭了匪乱,只剩下被老妈妈抱着藏在米缸里的小孩儿,这两家是通家好友,陈太太也说,虱子多了不愁,孩子养不养的也就是一口饭,就这样,小老七还在襁褓之间就被抱进来了,他们夫妻这些年来为了拉扯这些孩子,没少吃苦,还是陈先生因为会算数能做账房,听人说福建道的日子过得好,经曾经通信的笔友王举人介绍,南下到买地求职,日子才逐渐好过起来。现在至少是能吃得饱饭了——但问题也是接踵而至,孩子逐渐大了,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都是从小看大的,都和亲生的一般,哪有帮这个不帮那个的道理呢?
或许,也是因为洞悉了自己的困境和愿望,张祭司才会找他来开这个口吧,陈主任不禁苦笑起来,在心中反复地回味着,比较着祭司们的一举一动,分析着张祭司、莫祭司和马祭司他们的前景。张祭司有希望当上大祭司吗?他和他的那帮兄弟,心的确是很齐的,的确要比莫祭司他们错综复杂的关系更靠谱得多……
富贵险中求,拼了!
自然了,心里虽然如此想,但面上他可不会轻易展露破绽,让陈太太抓到他的痛脚,因皱眉道,“你在胡说什么,这是经文的配图——不是知识教,不是知识教!”
陈太太的眼睛越发瞪大了,等他这么一说,方才略略平复下来,陈主任解释道,“是移鼠会用的经文!他们大概是眼馋我们知识教的教材,做得简明,又配了精美的插图,好卖得很,便也想编撰一套配图的简易经文,只是你也知道,这图画不比活字印刷,能印的好的厂子没几家,便找了我们厂子这里来,想叫我们来印些,他们带回家乡去传教用。”
“我说呢,这知识教的经文要是这么、这么……我以后再不敢去他们开的课了!”
陈太太红了脸,往地下虚啐了一口,话是这么说,却又还是好奇地伸着脖子,眺望着陈主任手里的稿子,陈主任警觉起来,‘啪’地合拢书本,不叫她再看。陈太太刚才回过神来,想到孩子们,这会是真的被想象触动恼了,接着严厉说道,“也再不许孩子们接近知识教的教士了!”
陈主任听她这么一说,心中一动,自以为自己是明白过来了:“正是了,知识教用这种精美的图画教材,传教多受欢迎,我们印厂是最知道的。移鼠会的人想要效仿,这是拦不住的,或许,张教士是想着,与其让他们自己找人,不如我们来帮着出一本,钱也被我们印厂赚了,这书册又是如此粗俗,华夏这里的正经人,哪个看了这样的经文会信教的?倒是一石一鸟,又延缓了他们在吕宋这里传教的脚步了。如今,移鼠会在本地的教士都到知识教里来了,那些新来的教士不懂得人情,直接把老眼光带过来,殊不知这钱怕是要白花了,指不定真得把书带回老家去用了呢。”
陈主任微笑起来了,他领受到了一种模糊的,崇高的快感,奇怪的是,他接收所有那些遗孤时从没有这种感觉,但这会儿,这种深沉的愉快浮现出来了。他有一种很值得的感觉,他做了一件很有争议的事情——但归根结底,究其用意,那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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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说愿意跟着张祭司混呢?陈主任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而已,接下来还会有更多这些绝对正当,但可给可不给的好处在等候,他面上不禁现出喜色,仿佛看到了扩建的院落,每个孩子独立的住房……
当他回过神时,张祭司正含笑看着他,陈主任不免有些局促,但张祭司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而是温和地问道,“我想问问,陈兄弟,你——只是因为这些……而决定帮助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