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爷似乎根本就不把这四两银子看在眼里,他说,“我不要报酬——这样的事怎么能要报酬呢?!”
但在他身边,沈曼君的头一下抬了起来,月薪四千?!
四千筹子,按照此时的兑换来说,那就是四两银子,一年则是五十两银子,沈曼君一家三口,每个月的月例不过是三两而已,吴家阖家的收入都靠他们的地,这些年来,年景不好,人口又不断繁衍,他们的家用是很紧张的。这一刻,沈曼君口唇翕动,似乎有话就要不经思索、脱口而出,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忍耐地,深深地低下头去。
这一切的变化,都落在谢双瑶眼中,她微微地笑了笑,先对张宗子说道,“不能不要钱,你最好要习惯这种靠自己挣钱的感觉,这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靠自己取得收入,张少爷,你应该感到开心才对。”
她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徐先生、李先生的脸色,确认他们没有太疲惫,便拖课了,“今日便再加一个议程吧,徐先生,这一次以我们三人为主,还是请沈娘子来做个调查案例——沈娘子,我依旧是那句话,对事不对人,如有得罪,别往心里去。”
买活 第168章 宵衣旰食(拖课)
谢六姐端详着她,仿佛宣判般冷然说,“像你们这样以君子自命,工于诗书的小地主,脑子是被框得最死的,也是最鸡贼的,采取的完全是一种消极的避世态度——利用国家优待儒生的政策,寄居于田产上,从出生到死亡,从未想过自己劳作得食,因为这是极不体面的。却又不能完成和国家的交易——国家优待儒生,免去田亩的赋税,并不是要奖励儒生会考试,是因为儒生不管有没有功名,如果能如圣贤典籍一般为人处世,为国为民,国家万不至于堕落至此。你们家个个儒生,都做到了么?”
大姐夫是将要考进士的人,头顶也还有双亲,因为上一科没有中,家中的气氛已有些低沉了,沈曼君离开老家以前,大姐夫闭门苦读,连姐姐都不再吟诗作对。若是此时,有新闻传到家乡,说沈曼君做了买活军的女吏目——又或者是《买活周报》的编辑,又会如何呢?即便大姐夫并不介怀,但世伯母呢?大姐在婆婆面前会不会更难做人?
两家声望,系于一身,这不是她自己一个人不回去就够了,沈曼君要考虑的是她那数十个女性亲人,做教师几乎是她唯一的一条路,因为这是一个在哪里都很能说得出口的职业,女夫子——虽然也难免让人皱眉,但却足以让家人自辩了。而吴先生为商人做文员,便是更要低调处理的一件事,因为这非常地拿不出手,而吴家一样也是有做高官的亲戚,也是清贫自高的体面人家,若不是吴先生不像是沈曼君这种才女这样惹人注意,这文员他也是不敢做的,只能和沈曼君一起做教师。
谢六姐能看出这一点,已算是很会设身处地了——以她的作风,沈曼君原本根本不指望她能理解自己的顾虑,但谢六姐不但想到了,而且还进一步地分析,“除了对女性亲人的影响之外,还有对男性亲人的体谅,我这里所说的禁锢,并非是自视过低,觉得自己无能,觉得自己不能够进行复杂的劳动,而是……我把它形容为一种‘分寸感’。”
“这种分寸感是什么样的呢?是一种家人之间的默契,沈娘子以及她的亲友,这些出名的才女们,由于男性亲友的爱护和容让,无形间获取了一些特权——身为女娘,而能读书识字、吟诗作对,并且家里人还允许她们的文字向外流传,形成了才女的美名。这些美名本应该是一个封建社会的女性无法享有的,实际上违反了如今显学中对女子妇德的要求。”
“于是女娘们也形成了默契,正因为男性亲人做出了让步,让她们拥有了原本没有的东西,所以她们一定要在其余的地方更突出地表现自己的美德,如此才能证明,她们享有的这些特权,是应得的,并没有被赋错人,她们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势必将更为苛刻,这是交往中存在的分寸感——而我将它看成是传统知识分子一脉相承的……鸡贼。”
思想的禁锢,脑子里的布……
就算是被问起放足的事情时,沈曼君也没有这样地感到被羞辱过,如果她再年轻几岁,或许眼泪就要落下来了。她用力地咬着下唇,垂下头一言不发、并不争辩,谢六姐说话时是不容打断的。她还在继续分析着沈曼君,或者说是沈曼君所代表的这个阶层。
“来到买活军这里的百姓,凡是自己主动来的,几乎都没有想走的意思,哪怕是一般的小地主,进入我们的统治之后,即使被我们赎买了田产,有了很大的损失,但也很少主动离开买活军。从我们的统计来说,最想走的是什么样的人呢?便是沈娘子一家这样,因为治病、种痘的需要,来到了我们这里的读书人。一般的说来,他们留下安家的意愿都不大——但这些读书人又是我们需要的,不管是做吏目也好,教书也罢,我们都很能用得上他们。那么,这里便存在一个很大的矛盾了,为什么沈娘子们总是想着要回家呢?”
“以我的看法,且不论男丁——只说我们更急需的女眷,沈娘子为何从未想着留下来呢?是因为太懒惰,不愿出去做事吗?”
这个原因似乎让张少爷很赞成,但沈曼君便很想为自己辩解了,不过谢六姐先否定了自己,“似乎不是的,这些女娘一般事情都还做得不错,包括我们治下一些已经安家的官宦女眷,她们在工作中也表现出了相当的本领,而且普遍是喜爱工作的——不追求报酬的话,也不会很难、很累,每天还能出门走走,有什么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