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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345)

张少爷已经有些跟不上了,李先生默默听着,流露深思,徐先生看了沈曼君一眼,苦笑中带了一丝长辈的关怀,这些话自然是很不中听的——而沈曼君呢,她骤然抬起头来,眼中冒着火光,似乎是终于按捺不住,要和谢六姐争辩起来了:不论谢六姐如何贬低她,她都可以忍受,但对家人的侮辱是无法容忍的。

“你现在似乎很生气,但内心深处,你知道我说得没有什么错。”谢六姐却依旧相当的冷静,她的声音似乎没有一丝提高——尽管她说出口的话语是那样的刻薄和冷酷,“儒者,齐家、治国、平天下,既然修读圣贤之书,秉持圣贤之道,为何寄情戏曲诗词,远离朝廷纷争?为何又接受诡寄、投献,诈脱朝廷赋税?虽说沧浪之水,有清浊之分,但即便如此,也该独善其身,而不是随波逐流,寄予田亩之上,只做与国无用的所谓才子佳人?”

这句话的调子极高,而沈曼君不由亦抗声道,“家父一生清廉、俯仰无愧——”

“那你家收没收亲戚的投献?”

沈曼君便紧紧地抿着唇,无法反驳了——沈家的确是收投献的,那便是帮助偷税,要再辩解这是因为朝廷赋税过重,这就没完了,毕竟这也不是违法徇私的理由。

“是嫌报酬太少吗?或许,这里是个很大的矛盾点——这些读书的女娘,她们在家乡几乎都是稀少的才女,毕竟在外头,女子只要识字,便不可多得了,若能读懂一些经典,再吟诗作对,俨然便是难得的才女,但这样的素质在买活军这里俯拾皆是,我们这里对低阶知识的报价是较低的,这会形成一个心理上的落差。”

徐先生也赞成道,“识字的女娘,往往家里的条件较优越,是不会看上日薪三十文那些较低端的工作的,如会计、文员、书办等等,这些在她们的心里,多少有些贱业的味道,因此这些女娘宁愿来做老师,哪怕报酬一样,但这是她们较能接受的工作。”

“是,但教师的晋升空间是相当有限的,她们也教不了初级班,只能教扫盲班,那么一日三十五文的收入确实很低,便是之后升到了高级班,最多一日七十文而已,许多女娘是不看在眼里的,有些大户人家的女孩,她们每个月的脂粉钱都不比这些少。这多方面原因使得这些女娘留下继续就业的意愿的确相当的低。”

谢六姐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但为何她们不愿做教师以外的岗位呢?是不敢吗?是不愿吗?我也有许多猜测,不过今晚见了沈娘子之后,似乎找到了答案——多数还是要为家乡留下的亲人们考虑,是吗?”

这句话,是真的说到了沈曼君心里——不论她对买活军是什么好恶,这份担忧的确是真实的,沈曼君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回去,这意味着要将全家人接来,他们的确没有这个能力,而且如何能强迫家人做这个决定呢?便是吴家人都来了,娘家沈家的姐妹呢?为了他们一家奔走的大姐夫呢?

“我并不是非你们不可,但你们的后代,她们还很小,在她们长大到能为我所用以前,我需要你们来帮她们占住位置。”

“你对我有反感,我半点不吃惊,这恰恰说明你是个聪明人,买活军的崛起,对你们这些只依赖田地,又不愿做政治投机的知识家庭是极坏的消息,买活军不允许地主,不允许土地食利阶级,这是你们的灭顶之灾,我们这里的知识还相当的廉价,教育也非常的普及,你们将失去所有优势,如果没有意外,你们会完全湮灭在改朝换代的余波中,再没有一点声音。”

“沈娘子,我看在你分数这样高的份上,把刚才的那句话再说一遍——你不是只有自己,也要为亲人们考虑,你想回去,当然可以了,但你还有姐姐妹妹,还有侄女外甥女……难道你要擅自为她们也做了决定,让她们的将来,再没有一点优势么?”

沈曼君无法回答,自从她踏入会议室以来,她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赤.裸,谢六姐的言语一层一层地剥去了她所有的盔甲,就连一点私心似乎都无法隐藏,她的软弱与自私公然展示,即便没有任何人针砭,已觉无地自容,她几乎想要站起来抬头挺胸地走出去,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骨气——她也并非如此一无是处、沽名钓誉,她至少还有她的骨气。

但她不能,她的脚像是在地上扎了根,她甚至站都站不起来,对于一个母亲,一个女性长辈来说,能够战胜骨气的永远是现实的考量:外甥女昭齐今年十三,于儿女中素来最慧,诗书已成,而蕙绸、瑶期诸外甥女皆灵慧异常,还有内侄女蕙思,她自己的小善儿……

“既享受了国家的恩惠,却什么都不做,这就等于是在挖国家的墙角。倘若对自己的违约有认识,也就罢了,却又没有认识,还以君子自诩。为了得到道德上的满足,便以‘安贫乐道’自诩,仿佛贫穷便是这种违约的遮羞布,一个人若能安于局促的生活,而继续着文艺创作,便是拥有远大的志向和高洁的品德。”

“这就又混淆了自我娱乐和奔走治国的区别,为了粉饰自己,甚至还进行了种种道德上的美化,完全局限在君子的框架里,将所有为了改善生活而奔走的行为,打为‘蝇营狗茍’,斥为‘钻营’。而有一日倘若国家倾颓了,便一死了之,又或者弃世不出,沦为遗老隐民,似乎以这样廉价而无用的死亡,成全了一生名节,从此便成了合格的君子。享受了一辈子的好处,挖了一辈子的墙角,自我感觉却始终很良好——这就是小地主阶级的局限与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