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一边踢踢马腹,让王千户牵马往青头贼的院子里走去。王千户道,“哦,这个……是在念‘记仇本’。”
“……啊?”周巡抚第一时间居然还没听懂,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一时啼笑皆非:简直是胡来!“那些都是他们记下的仇人?”
“……嗐!”王千户也有些一言难尽,“您在马上看得高,一会就瞧见了。”
想到这里,周巡抚又深悔没戴一顶斗笠来,护不住眼睛,他宦海沉浮多年,竟是少见地乱了方寸——若只是白拉捣乱,倒也罢了,关键还参杂了这夹生格愣的买活军!天知道他们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总不会千里传音,请六姐来飞剑杀人吧!这……这算不算是擅自在敏朝这里犯罪?算不算是毁坏和议?
正是着急上火,偏偏从巡抚衙门到水门码头,也有个九、十里路,众人都是走得气喘吁吁,轿夫替换了两个,也还是逐渐跟不上速度,周巡抚等待不得,也管不了那许多了,下了轿子,从路边租马租驴的人家手里牵了一匹马来,翻身上去用脚一踢,便在这小巷中策马奔驰起来,也是好在城中街道不如以往热闹——这几里路的人家都去水门码头那里看热闹了。
待到马儿跑到水门码头这里,往前走便艰难得很了,看热闹的百姓几乎把巷子围得水泄不通,若不是马来,根本让不开路,一个个都伸着脖子,努力地听着那嗡嗡的话声,因隔得远很难听清,彼此还互相噤声,看得周巡抚哭笑不得,只能嘘声驱赶,如此勉强逐渐靠近水门码头,果然见得那处有许多穿着号衣的兵丁,百姓们也不太敢靠近,隔了大约十几丈,在那里指指点点。
走到这里,那小院子里的声音已可以听得很清楚了,却是在读名册,一个男子声音正读到,“勾栏巷徐家院子,背地里是书苑张家三少爷张文裴的本钱。”
“花街巷唐家院子,鸨母是平江里康家二少爷的外室。半塘庄家花舫,拜了知府衙门书吏陈茹辉做干爹……”
不论西林党如何指望,今日是闹不起来了,周巡抚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既是放松却也有一丝感伤,一丝幽怨,好似双方下棋时,忽然有一边开始不断地往棋盘上拍新棋子,什么红子、绿子,信手拈来,俱有大用,而自己这里只有手捏黑子,游目四顾心生茫然……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这无用的情绪压下,端肃姿态,拱手高声道,“说话管用的人已来了,不知可否进屋一叙呢!”
屋顶上那矮个汉子,这才把传音法螺拿开,低声说了几句话,拿眼将周巡抚上下打量了片刻,笑道,“原来是周巡抚,巡抚请进!”
看来买活军的消息也十分灵通……周巡抚按下心中一点忐忑,翻身下马,昂首阔步走进院中,冲从屋顶上翻身越下的矮汉拱了拱手,双方通了名姓,便在正堂中谈了片刻,此时巡抚仪仗方才赶来,卫队又驱逐百姓,买活军的货船也摇到了码头之外,至此,局势方才可称是略微平稳下来,饶是如此,院中那一个个如铁塔般矗立的买活军兵丁,手中都还是持着火铳,对外做出防备姿态,似乎随时都可应战。
虽止二十余人,却也令人胆寒,望之如百战之士,动静都有煞气,岂是门外那群号衣褴褛的乌合之众可以比较的……唉!
果然,说话间,两人已经转过弯角,王千户一眼便瞧见一个精干男子,穿着板甲,站在水泥房顶上,手里拿了一个银白色的喇叭,那雄浑声音正是从喇叭中传出,另一手则是法器‘传音法螺’,这东西他之前已有听说,还是第一次得见,他拿着喇叭说完了,还要把这法螺凑到喇叭前头,让那法螺里传来的声音通过喇叭扩散出来。
“知道了,记下了。书苑张家张文裴、平江里康家二少……”
“刚才已经放话了,今日有本事就闯进去……一进去他们就放火铳。”王千户低声说,周巡抚心又猛地跳了一下。“当然了,敌众我寡,也杀不了几千上万人,自然到最后也还是要被抓的……但他们已经把各家女娘的来历都调查清楚了,早传给了云县那里。”
“说是今日来闹事的,必定是这些人在背后怂恿,只要买活军的人破了一点皮,这些人最好就别在姑苏城里呆,将来买活军入城那日,阖家不饶!”
“这不是现在正示范着如何千里传音,现场写‘记仇本’么……”
对买活军发在报纸上的《召集令》,周巡抚自然也是十分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设法周旋,令买活军放弃在姑苏城收容女子,或者至少动静少些,有些选择,这也是应该去做的事。只被白拉们这么一闹,如今他绝口不提此事,和吴队长寒暄了一会,又解释了如今姑苏的民情,“姑苏自古是桀骜不驯,不从管教的,至如今年年抗税,白拉横行,百姓往往苦不堪言,我等官府也是作难……”
吴队长倒不难说话,也不笑,也不怒,一面听一面以手势眼神示意其余人做事,周巡抚望着一行女子扭着身子从走廊中走出,各自抱着包袱,成队往码头而去,心中真不知是什么滋味——第一回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上船的,日后还如何能阻止?非但不可再阻止,还要砌词为此举辩白,否则自家岂不就成了坐视买活军倒行逆施的软弱之辈?
已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那些女娘却还火上浇油——个个精神焕发、欢声笑语,仿佛姑苏城是什么苦海一般不说,还有些大胆的女娘在偷看他,口中暗道‘巡抚大人’,显然刚才一直都在偷听。吴队长也并不阻止她们的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