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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549)

狗栓摸摸小妹毛茸茸的头,“到时候你可要好生读书,知晓了?俺们兄妹三人都指着你——以后,你要做女吏目去,李家发扬光大,可就看你了!”

小妹是很不明白的,她疑惑地应了一声,便又缩了回去,宋牙婆说,“第一次讲,她还小呢,以后多说几遍,有你们的好处。既然要去云县,可就要将她悉心培养,别叫她太早去做工,太早定亲嫁人……”

这些全都是和狗栓的常识抵触的事情,但他还是很仔细地听着,并强记了下来,宋牙婆很欣赏地夸奖他,“栓,你这样的男儿在买活军那里,也会有大出息的,干娘的分便靠你们了,你们到了云县可要争气。”

这样的话,甚至连父母祖父都很少说,李家是很传统的佃户家庭,彼此间话并不多,从来少夸奖而多训斥,他们是用别的办法来表达感情——往往落在互相谦让的吃食上,而狗栓便不由得在宋牙婆的夸奖中挺起脊背来,感受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是羞涩,又涌动了一股说不出的热血——从来还没有人这样地看好他,这仿佛给了他许多力量,让他也对接下来的旅程有了一丝信心。

所以,这样的话要常讲。狗栓若有所悟,思索了一回,仿佛又被宋牙婆打开了一扇大门,“多谢干娘教俺!以后狗栓必定孝敬干娘!”

怎么办呢?这干旱的、老迈的、荒唐的顽固的故乡,却还是让人禁不住掏心挖肺地去爱,去怨,在这动荡的土地里,不断地搜罗着故乡的子民,渡向那更好的远方去,而她自己却留了下来,永远只能用绘声绘色的语气,言之凿凿地向别人谈论着她所向往的天堂。

许多听过她的讲述的人,都去了那里,但宋牙婆自己还一次都没有去过那!

狗栓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心中会有什么惦记,比活下去还能持久,他从来没有产生过那样长期的念头,从前他所能想到的,只有尽量地活下去,这便是思维的全部。但在这一刻,他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沉淀,正在明晰,他明白了自己的遗憾和不甘,也仿佛明白了他对土豆的惦念——

将来有一天,他会明白自己的想望,但这一刻,他的思绪还远没有这样的明白,在他那被反刍了多次的记忆中,只记得一轮落日,圆圆地,鸡蛋黄一样地悬在海岸线另一端,一座城池,在远方路的尽头,像一个小黑点,越来越近,还有海边那蚂蚁一样来来回回的帆影——

“看啊。”那个慈眉善目,观音菩萨一样的女人,指着海边的大船,叫他去看,她的语气竟带了深深的羡慕。“栓,那就是去云县的船。”

“哈哈,那俺可就等着那一天喽。”宋牙婆也乐得一颤一颤的,“俺送了上百女娃过去,要是有一个出息了,俺的终身也就有靠了。”

“干娘哪里话,我看我干哥干妹也机灵的很,都是有大前程的。”

“大前程不敢想,也想过把他们送去云县,只他们没出息,不愿出去闯,只要一家人团聚。”宋牙婆受用之余也叹了口气,“好日子不过,非得在这受穷,有什么办法?由得他们去!”

在这样的世道下,一家人想要在一处,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狗栓不也是因为想要和弟妹们在一处,才这般地挣扎拼命吗?他脱口而出,“那干娘怎么不跟着俺们一起到南方去?”

话出口狗栓便明白过来了——干娘去了南方,还能像现在这样挣钱吗?

买活 第259章 一顿三斤死面馒头

这让往常很容易出事的流民营异常平静,流民们不是去修筑新港口,做码头上的搬运苦力,就是蹲在地上听小先生给他们上课,每日累得吃完饭倒头就睡——

若实在没活计,那也得操练行伍,至于课,那更是每天都要上的,学不会拼音,不能写自己的名字,到了买活军那里也没有用,买活军不要这样的废人。

话说得这样狠,还有人敢不上课吗?宿舍里的少年少女们,不论是四五岁的小孤女,还是狗栓这样很接近于成人的少年男女,都吃力地转动着自己从来没有过的脑筋,跟着先生们学拼音,学基本的算数,学买活军那里的规矩要干净,每日都要刷牙,不能随地吐痰,有条件的话,每天都要洗澡,没条件也至少要清洁身体……

他们几乎都剃了光头,带来的破衣烂衫,也被买活军送到当铺里去,换来了全新的麻布衣服,虽然粗糙,但也比从前他们穿的好,里头还絮着厚实的棉花,算是很挡风的。这让那些流民们很羡慕,流民们不像是小孩子,每天光是上课,他们要做活,而且还没有衣服发,买活军倒是给每个人发了厚底鞋,这个底纳得太好了,千层的底,针脚却还又细又匀净,半点不歪扭,大多流民都舍不得穿,宁可赤着脚,或者穿自己的破草鞋,他们打算等到了买活军的地头,找到了新的工,这才穿着新鞋上工去。

虽然来的人每天都很多,但每天也有很多人走——有一大部分流民,和长住在这里等待出发的不同,来了这里之后,很快就上船走了,这是愿意去鸡笼岛开荒的,他们没有家累,彻底是光身汉,便很敢闯,愿意乘船到海岛上去,根本不怕买活军只是用筹子把他们骗过去做苦役。“肯给银子就成!”

对狗栓一家来说,船上的生活难熬吗?能适应吗?其实他们和宋牙婆带来的女孩儿们一样,并没有太多的对比,因为生活本就是从离开自小生活的村落那一刻开始,便已经天翻地覆了,不论是住在海州的宿舍,还是住在那如山高的大海船里,都是从来未曾有的新鲜体验,他们就像是被人泡在了热水桶里,用刷子不断地刷去了身上一层层的污垢,等到那发红的嫩肉逐渐长好,便完全成了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