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深春尚浅(183)
江问行忙瑟瑟颤抖着跪下请罪,“是奴婢驭下不严,奴婢这就爬过去自己亲自瞧了才告知陛下。”
“不必,朕亲自登上去瞧。”乾德帝也兴奋着,便没追究那小太监的过失,只在三位心腹之臣和程之衍这个都指挥使的陪同下,乘着舆撵亲自往宫门处而来。
第88章
鸣冤鼓又叫做登闻鼓,始于大晔建朝之初,由太.祖皇帝所设。曾有百姓击鼓鸣冤,缘由竟是丢了一头牛,而太.祖呢?既设了这鼓,自然不好不管,当即停了朝议,让各路能臣武将亲自去帮他找牛。
牛果然找到了,百姓喜极而泣,大赞皇帝英明,自此太.祖贤德之名响彻天下。
这既是好事,可也是坏事。
皇帝英名远播有助于新朝政权巩固,可自那之后,一时间涌现出许多前来击鼓的人。
有的说自己丢了鸡鸭,有的说自己被儿媳捆了耳光,有的是因邻里不睦,谁谁谁家建房多占了他一尺之地,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朝官们被扰得不厌其烦,太.祖皇帝自己也觉得丧气不已。
没办法只能再想主意,颁布令法,凡击鼓鸣冤者,须先受鞭笞三十,然后再向皇帝陈诉冤情。
此令一出,指望用一些鸡毛蒜皮小事来一睹官家天颜的,果然少了很多,后来随着大晔发展日盛,这鼓基本上已处于搁置的状态,哪知,今日竟又再次响起。
鞭笞之刑,朝廷曾有明令,凡有功名在身或诰命在身之人,可免此刑。
这就出现一个难题。有功名和诰命在身可免,那大和尚这种方外之人,击鼓究竟免不免。
一旁执刑的效用犯了难。
清远了解皇帝,知道这鼓声一响,他必会出来相见,目下倒是不再着急击鼓,只丢开击鼓锤,双手合十,朝效用行了个佛礼,说自己来之前便做好了准备,请他们行刑。
一头说,一头将脖子上和手上挂着的小叶紫檀佛珠摘下,整整齐齐摆在一边,他本人却不肯下跪,如松一般站在广场上,低下头,捧着双手,“施主请吧!”
两名效用你推我,我推你,都有些不敢,和尚是化外之人,代表佛陀菩提,谁知道这三十鞭子下去,日后自己死了还能不能上升天界。
可又一想,他们从军,总有一日要上战场,上了战场又怎么可能不杀人,既见了血,只怕本就上不了天界,是要下幽冥,受十八层轮番苦楚,既这样想,下手便不再犹豫。
这些军士虽尚未上过战场,但毕竟效力军中,每日操练,手下功夫又岂会差?不出片刻,和尚洁白的纳衣上便渗出了细细的红线,纯洁无辜的白色染了世俗的艳红,在广场上越发显眼。
春日的雨本就不大,广场内百姓自然不敢靠近,但外围却围得人越来越多。
开始渐渐有人私语,人声越来越高。
大和尚眉目仍旧舒展,唇边甚至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二十余年了,他终于又回到了燕京,今日他终于可以为她来讨个说法,为她争取堂堂正正的名分。
乾德帝带着心腹赶到,下了步撵直奔宫墙上来。
这道宫墙墙体厚实,传闻当年因抵御外敌而建,锻造得足足有一尺来厚,比若两层楼的高度,且城墙内侧修造了一丈见方的墀台。自这上面向下望,广场上的情形倒是十分醒目。
江问行最先发现下面正在进行的鞭刑,当即惊愕喊停。
“住手!”他怒极攻心,这些军爷当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之人。
朝廷每年设祭台祈福,乾德帝本人即便不信神佛,也必口下留德,后宫的娘娘,更是常年侍奉佛主,每次去法宁寺进香,都会封上厚厚的佛礼。
今日这鞭笞,怕是要将大晔的福气都打散了。
天上下起雨来,天地间换成了青色,铺陈下一幅巨大的雨幕。
如烟纱似的雨丝斜斜而下,串起天地间这架织机,那飞速穿插的,是灵动的风梭。
从乾德帝这个方向看来,便只看到一位身形单薄的和尚,穿一身洁白纳服,后背上赫然是凝结的血雾,一道道,一条条,风吹起衣角,他双手合十,垂首敛眸,如下一刻便会随风而去。
听到宫墙上人声,他艰难抬起头。
乾德帝带着揶揄的笑容顿时消失,他赫然向前走了一步,突然心若擂鼓。
“陛下!”江问行扶住他,“您慢些,慢些。”
可乾德帝却如失了魂一般,仍是大步向前,还是程之衍看着情况不对,上前拉住了他。
是他,竟然是他,他竟然还活着!那是否说明,是否说明…
皇帝心中一时闪过万千,脸色大变,目光骇然望向清远。
她还活着吗?
她活着,只是不愿意来见朕,是这样吗?
他的神色初时惊愕,现在竟生出了希冀,在场几位老臣自然也发现了这样明显的异样。
“陛下。”刘使相揖手,注视他失态的眉眼,“可否开始询问了?”
骤然升起的话打断了皇帝的遐想,他闭目几个回合,强行压下心海中翻腾的巨浪,这才恢复了日常的肃穆之色,抬了抬手。
在场几位的身份,没法对着下面大呼小叫,这事还是江问行代劳。
江问行自然也识得清远,只是目下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上前一步,操着内侍细长的嗓音问道:“下方何人?”
清远抬起头,手指揩去嘴边的血珠,他的笑容纯净,一如天际此刻缥缈的春雨。
其实方才那三十鞭只受了一半,但因他当年跌入深谷侥幸捡回一条命,身子骨已经坏了,便算是区区一半,也受得有些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