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氏虽出身下贱,却识大体,懂大义,有令人钦佩的骨气,在宫中这些时日,养育朕的孙儿,亦尽心尽力,体贴周全,为妇人中少有,”萧崇寿说着,从座上起身,双手背在身后,高声道,“朕看,依穆娘子所言,她的孩子即日便可入武家宗谱,至于平民还是罪人之后——武家是忠烈之家,武成柏父子虽先后获罪,但武家当年的功劳也不会就此磨灭,武成柏被夺了爵位,城阳侯的名号却不能丢,便先留着,将来赐予穆氏的儿子吧,如此,也算留了他们家一条血脉。”
那句“先留着”,还是顾忌了武成柏。历来爵位承袭,都要等父兄辈过世,绝没有父兄尚在,便越过去直接承袭的道理。
此话已是允了云英,会让阿猊承袭城阳侯之位。
云英面上一惊,抬头望着高处的圣上,一副不知所措,还未回过神来的样子。
旁边的萧元琮淡笑着看她,轻声说:“云英,怎么还愣着?还不快谢过父皇?”
其他为她说过话的老臣也纷纷提醒:“是啊,穆娘子,圣上如此宽容仁慈,应当好生谢恩才是啊!”
云英这才如梦初醒,双眼含泪,冲萧崇寿深深磕头,颤声说:“奴婢替犬子谢圣上恩典!”
“嗯,往后务必好生教导。”萧崇寿点头算是应了,随即摆手示意她下去,“时辰也差不多了,诸位爱卿,且请入座吧!”
事情暂告段落,云英起身,带着皇孙往座上去,众人亦一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面各自往自己的坐席去。
多了个不足一岁的小儿继承爵位,无非就是多领一份朝廷的俸禄罢了,不会改变武家大势已去的结果,对大多亲贵朝臣而言,没什么区别,是以,言语之间,也只感叹惊奇罢了。
倒是坐在圣上身旁的郑皇后,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暂时收起怨毒的目光。
“好了,皇后,你何必同一个小小的乳娘置气?”趁着众人才刚落座,宫女们捧着酒食过来,萧崇寿轻轻拍了拍郑皇后的手背,温声说,“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没得失了体面,让旁人看笑话。”
他对郑皇后的反应,除了些微不快,还有不解。
“她——”郑皇后不喜云英,连带着对方才萧崇寿允了云英的儿子承袭城阳侯的爵位也有不满,听到他问题,立即坐直身子,就想将那奴婢和儿子之间的眉来眼去和盘托出。
可是,想起萧崇寿近来逐渐生出的对其他子女,还有东宫那个孩子的无端感情,她忽然又不敢说了。
尽管圣上宠爱琰儿多年,可那也是因为琰儿从小聪颖过人,和一个乳娘眉来眼去,实在是件不大光彩的事,说出来,也不知圣上会不会因此也恼了琰儿。
她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头道:“陛下说的是,臣妾不该与这样的小人物浪费心神。”
一个奴婢而已,犯不着这般挂在心头,她动动手指,碰碰嘴皮,便能轻易捏死,本也有所准备,何必再为此与圣上起龃龉。
萧崇寿见她不愿解释,心中的不快更甚,但也没再多问,只是转向已然落座的朝臣们,露出和煦的笑容。
很快,宫女们已将酒食奉至于一张张食案上,蜿蜒曲折的流水间,亦浮着一盘盘形色各异的新鲜瓜果与美酒佳肴。
众人列坐岸边,不时俯下身去,自水中取酒食,在明媚动人的春光里,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萧琰的座位恰在帝后二人的下首处,与萧元琮面对面,列于水流两侧,中间的距离说远不远,到底也隔了三五丈。
方才那场戏里,从头至尾,他都没说一个字,却将他们各自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若不是知晓萧元琮和穆云英之间的关系,他恐怕也会与父皇一样,以为萧元琮此举,是为了在臣子们心中多留一个好名声,毕竟,太子这么多年来人人称赞,近乎完美的名声,并非凭空而来。
偏偏他知道那两人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自然很快就能明白,萧元琮是在不动声色地帮穆云英拿到了武家的一切。
所以,这是她想要的东西吗?
萧琰俯身,自流水间捞起一只碗盏来。
盏中盛了鲜红的液体,在金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鲜采的果浆。
他心中装着事,没有多想便捧到唇边,同时不经意地朝旁边的郑皇后身上看去。
她正低着头,对着面前流动的水波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一名宫女上前来,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她眸光一转,稍一点头,便让那宫女快步退下,也不知到底要退去哪儿,一转身,竟消失在草木掩映的小石径上。
他看得不禁心头一跳,手中的杯盏跟着倾倒,鲜红的液体顿时越过双唇,浸润口齿之间。
带着一丝浓稠腥味的辛辣滋味在口腔中迸发,烧得舌尖亦有些发麻。
竟是一盏新鲜的鹿血酒。
他皱了皱眉,放下碗盏,正要唤身边的人送杯水来漱口,就听圣上身边的内监道:“陛下,这是鲜制的鹿血酒,益气滋补,可要尝一尝?”
萧崇寿的目光在那金灿灿的杯盏上停留,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竟无声地皱了皱眉。
“不必了,”他摆了摆手,示意拿下去,“还是给年轻的郎君们饮两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