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信修长跪不起:“陛下明鉴,二皇子早已抗旨离京,犯下了欺君之罪。至于谋反一事,未有定论,微臣不敢妄断,伏候圣裁。”
“晋明的运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皇帝合拢这一封密折,“尔等才来奏报……”他握着奏折,摔响在桌上:“才来奏报!!”
徐信修侍奉皇帝几十年,头一回见他心绪起伏如此之大。
徐信修的女儿是皇帝的第二任皇后。
那位皇后过世的那一日,皇帝也只是微微垂目,低叹了两声,当夜还宿在萧贵妃的寝宫里,照旧用膳,照旧寻欢。
徐信修的女儿蒙冤枉死,死前还不到二十岁。
徐信修这辈子就只有那一个女儿,他的掌上明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仁智礼义信面面俱到,才名冠绝京城,自有凌云壮志。可她入宫不到两年,人也去了,命也丢了,尸骨不能葬在徐家祖坟,孤零零地进了皇陵。她只是皇帝的过眼云烟,却是她父母一生难忘的锥心之痛。
但在皇帝面前,徐信修从未显露过一丝哀念。
皇帝原有六个兄弟姐妹,尽皆死于非命,就连他的亲姐嘉元长公主也在前日离世。皇帝杀伐果断,无心无情,双手沾满亲族的鲜血。从他四十岁之后,他时常沉浸于讲经论道,每月都要服食丹药,不求参禅悟道,但求长生不老。
怨孽已定,冤债当偿。
徐信修挺腰抬背,自低向高,仰视龙颜,二十多年前,皇帝还是风华正茂的俊美郎君,今日,皇帝的两鬓已有白发,眼角的皱纹丝丝展露,竟是比去年更添了几分老态。
徐信修沉声进谏:“救兵如救火,为今之计,当先出兵秦州,捉拿二皇子叛党,速正其罪。二皇子抗旨不遵,私自逃回秦州封地,趁着京郊守军松懈,暗中以货船偷运辎重器械、药草粮草,已犯下《大梁律》诸多条例。”
皇帝闭目不语,徐信修字字铿锵:“纵然二皇子无意谋反,他确是不忠不孝!罪莫大焉!”
皇帝挥袖一扔,奏章纸页翻飞,直劈徐信修的面门。
徐信修的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滑过他眉梢,他仍是一动不动,双目如视无物。他背后另有一位文官伏跪道:“陛下是万岁千秋之主,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微臣叩请陛下圣鉴!!”
高阳晋明是皇帝的第二个孩子。晋明出生那一日,皇帝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他的长子东无与他并不亲近,晋明倒是自幼就有孺慕之情。
此外,萧贵妃的娘家为了扶持皇帝,举家上下耗尽了心血。萧贵妃从不挟恩图报,皇帝自然满意,便把秦州划给晋明做封地。
皇帝对晋明这个儿子,已做到了仁至义尽。
皇帝原先还在发火,现在又笑了一笑。他命令一位文官口述一遍货船之案的始末。那文官是昭宁十七年的探花郎,口才十分出众,把货船之案讲得条理清晰、头尾俱全。
皇帝手扶桌面,神色还算平静,闲聊家常一般,问他身边的总管太监:“此乃无巧不成书,你道为何?”
总管太监服侍皇帝二十余载。纵然皇帝近来越发喜怒无常,太监也知道皇帝想要什么答案。
太监先是说:“奴婢不敢妄言。”
得了皇帝金口开恩,太监才道:“宫里的流言多如牛毛,奴婢听说,二皇子与四公主历来不和,可巧儿,四公主深夜停泊一艘画舫,恰好撞上了二皇子的货船。那货船又恰好爆燃,烧了整整一晚。镇抚司的郑大人,当差多年了,好端端一个武功高手,忽然身首异处,也没人瞧见他与谁打斗,可不是陛下您说的‘无巧不成书’吗?”
听到此处,皇帝忽然道:“二皇子带病出逃京城,私运辎重,确有叛祖背德、抗旨谋反之罪,不可不防。至于三公主、四公主,朕的这两个好女儿,却被几位爱卿摘得干干净净,朕都不知道晋明的动向,两位公主又是从何处得知?”
方才那文官开口道:“陛下,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但讲无妨,恕你无罪。”
文官叩首道:“君仁则臣直,微臣跪谢陛下浩荡隆恩……”
他说完一番奉承话,方才切入正题:“恕臣直言,事发当夜,四公主徘徊于河道,颇有守株待兔之嫌。微臣听闻,二皇子在秦州豢养两万精兵、八百高手,微臣恐其终罹祸患、动摇国本。依臣之见,何不派遣四公主出兵平叛?四公主也有两百侍卫,五百亲兵,其中不乏凉州出身的武功高手,锐气正盛。”
皇帝无喜无怒道:“如果四公主战胜二皇子,平叛归来,她又立了一件大功,她的功劳可不小了。”
文官却道:“陛下明鉴,二皇子并未犯下谋逆之罪。二皇子及其家眷去了秦州静养,四公主却罔顾圣意,忤逆弑兄!实属罪不容诛!陛下是仁君圣主,虽对四公主网开一面,但她弑兄之名,终身洗脱不净!”
皇帝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徐信修不发一言。
那文官所献之计,原本是内阁次辅赵文焕的主意。二皇子在秦州谋逆作乱,皇帝想杀二皇子,既担心秦州的瘟疫,又不想背负杀子的骂名,索性让四公主来代替父亲。
二皇子死后,四公主回到京城,皇帝再为二皇子洗脱冤屈,说那二皇子从未有过叛乱之心,从头到尾都是四公主挑拨离间、弑兄夺权!这一计之后,二皇子、四公主皆被铲除,再也无缘于皇位。皇帝由此收复了秦州,杀死了二皇子,拿捏了四公主,诬陷了四驸马,还能借机问罪镇国将军,可谓一举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