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谨仍未给他言语上的答复。她朝他勾了勾手指,他跪坐着靠近,她又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她眼中的情绪是极淡极淡的,好像天边飘过的一朵浮云,没有形状,也没有色彩,更不可能因为他的任何言辞而翻起风雨——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却丝毫不难过。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高阳家的皇子或公主动心,这些皇族生来就享尽了荣华富贵,自幼修习帝王之术,看惯了朋党之争的丑恶。他们的心都是冰冷的,却有无数人愿意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
方谨拍了拍申则灵的脸颊,还在他的脖颈上轻拧了一把,弄得他又疼又痒,又酥又麻,他哼都不敢哼一声,把头埋得低低的,尽量展现出一副顺从的姿态。他轻轻地念道:“殿下……”
他的声音也很讲究,既低沉,又婉转,还有一股无穷无尽的缠绵之意,环绕着“殿下”这两个字,仿佛能从字句之间抽出一把纤毫毕现的情丝来。
方谨却仿佛没听见他的呼唤,只是吩咐道:“你走吧,别磨蹭了。”
申则灵立刻起身,披好衣裳,穿好鞋子,匆匆走到了屏风之后。他还没离开这间屋子,方谨便喊来了自己的贴身侍女,让侍女去通传顾川柏、杜兰泽以及一众近臣前来觐见。
申则灵刚听见“顾川柏”的名字,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慢慢地收拢自己的衣衫,等他穿戴整齐,走出寝殿,刚好撞上了迎面走来的顾川柏、杜兰泽等人。
杜兰泽停下脚步,屈膝朝着申则灵行礼。
申则灵点头致意,顾川柏也对申则灵笑了一下,笑容中不带一丝愉悦,却有一种颇为诡异的探究。
杜兰泽也隐约察觉到了,顾川柏对申则灵的敌意。
顾川柏仔细地看了看申则灵的脖颈,当他发现几处青红交加的吻痕,他的眉头就皱了一皱,似乎不想在寝殿前多待一刻。
顾川柏转身走入了殿内,因他的脚步略急,飘逸的锦缎袍角都扬过了门槛,他甚至没和申则灵打一声招呼——按理说,他应该和申则灵以兄弟相称,正如皇子的正妃会把侧妃叫做“妹妹”。
申则灵望着顾川柏的背影远去,又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杜兰泽。
杜兰泽微微欠身,姿态极为优雅,也算是做全了礼数。她穿着一袭黛青色衣裙,绾发也只用一根竹钗,脸上没有任何脂粉,仅以一副素净的面容示人,显得十分落落大方,堪称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杜兰泽的举止温文有礼,端的是一副大家风范。
公主府中的众人,几乎都对杜兰泽有些欣赏之情。申则灵也不例外,他目送杜兰泽走进了寝殿。
杜兰泽穿过前厅,走过一扇紫檀雕花的中门,还没见到方谨的面,便听见方谨低声道:“我刚收到了内阁传来的信件,我的好妹妹,高阳华瑶,已经在虞州举兵了。她拥兵一万,自定为‘启明军’,从山海县的渡口出发,横跨东江,约在昨天傍晚,抵达了秦州的枫叶甸。你们都说说吧,我这个妹妹,究竟意欲何为?”
杜兰泽心头一惊。
方谨尚未起身。她躺在一张楼刻着龙纹、镶嵌着宝石的紫檀木床上,冰绡纱的帐幔被她的侍女放了下来,彻底地遮挡了她的面容。
包括驸马在内的一干人等,全都跪在一架屏风的后侧,与方谨相距还有一丈远,没人能看清方谨此时的神色。
杜兰泽撩起裙摆,端正地跪在了顾川柏的斜后方。
就在此时,顾川柏略微侧过头,眼角余光从杜兰泽的身上扫过。
杜兰泽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到顾川柏的表情。她猜他应该是极浅地笑了一下。他一向厌恶华瑶,早就盼着华瑶与方谨一刀两断。
果不其然,方谨话音刚落不久,顾川柏便说:“殿下待华瑶一向宽厚,但华瑶本就是狼子野心,惯会阳奉阴违,难以为您所用,必将辜负您的恩德。先前华瑶之所以向您投诚,是因为畏惧您的威严,而非真心实意地归顺您……”
方谨打断了他的话:“你在教我识人之术?”
“不敢,”顾川柏跪坐在地上,腰身仍是挺拔而笔直的,“请殿下明鉴,我只有一番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方谨只问:“你的肺腑之言,说完了吗?”
顾川柏直视着床榻所在的位置。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风和纱帐,准确无误地落到了方谨的身边。他的声音略低了下去:“请您宽恕我的唐突之罪。”
方谨意在言外:“审时度势,是你的长处。”
顾川柏道:“殿下谬赞了。”
方谨的声音里,竟然含了一丝笑:“驸马过谦了,何来谬赞一谈?你一定很了解如今的时局。”
顾川柏却说:“我足不出户,在家读书,看的是古国之兴亡,想的是今朝之胜败。”
方谨倚着软枕,懒散道:“说来听听。”
顾川柏应声而答:“《资治通鉴》记载,玄武门之变当日,李元吉张弓搭箭,想要射杀李世民,箭发三次,次次不中。李世民追赶李元吉,却误入玄武门附近的树林,意外坠马,无法起身。李元吉闻声而至,欲用弓弦勒死世民,几番犹豫,终未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