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泽半抬着头,眼角余光瞥向溪流,那一朵木槿花,浮在水上,穿过了围墙之下的空隙,飘到了她看不见的远方。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
傍晚时分,孟竹舟在溪畔漫步。
孟竹舟的父亲孟道年,本是户部尚书,对朝廷忠心耿耿,他以死为谏,死在众多朝臣的面前,但他去世之后,官场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孟竹舟决定继承父亲的遗愿。
此时此刻,孟竹舟手持一只团扇,扇面是一层薄薄的绡纱。她抬高了手,扇面挡住了夕阳的余晖,也挡住了侍从的视线。
背光的阴影里,她望见了溪水上的一朵木槿花,花瓣向内收拢,残存着一道指痕,显然是被人紧握过。
孟竹舟一眼便认出来,那确实是杜兰泽留下的痕迹。
杜兰泽曾经和孟竹舟商量好了行动的暗号。
孟竹舟等候已久,能不能逃出公主府,就看这一举成败。
当天夜里,孟竹舟衣衫单薄,坐在窗边吹风,次日便发作了寒症。
孟竹舟休养了一整天,仍然有些低烧。人在病中,难免糊涂,她在熟睡时,说了些梦话,如她设想的那般,她的梦话,都被侍女传给了方谨。
经过医师的一番调理,孟竹舟的寒症痊愈了,她等来了方谨的传召。计划进展得如此顺利,她感叹杜兰泽料事如神,又害怕方谨看出端倪。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纱幔飘逸,花香充盈,珠宝玉器光辉耀目,就像传说中的神仙洞府,显现出泼天富贵。
孟竹舟一身孝服、头戴白花,恭敬地跪在方谨的面前。
方谨问她:“身体养好了吗?”
她连忙伏拜:“托殿下的福,好得差不多了,微臣跪谢殿下救命之恩。”
方谨对她也有爱才惜才之意:“财政司有个职位空缺,你可愿意出任?”
孟竹舟面露犹豫之色:“微臣才疏学浅,只怕担当不起重任。微臣曾在户部任职,就职于宝钞提举司,十四年来,不曾升迁……”
方谨打断了她的话:“本宫的财政司正缺人手,你入职以后,只需要掌管京畿地区的田赋。你是户部尚书的独女,承袭父业,天经地义。”
孟竹舟抬起头来,心怀敬畏,态度谦卑地仰望着方谨。
方谨道:“你若为我所用,你在京城,无人敢欺。”
孟竹舟道:“微臣也想报答公主殿下的恩德,孟家只剩下微臣一个人,微臣能为殿下效命,后半生都有了依靠,足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方谨淡淡地说:“你的父母,都是效忠朝廷的忠臣。”
这一句话的言外之意,孟竹舟听出来了。
孟竹舟万分惶恐:“微臣只是八品小官,并不了解朝堂之事。父母在世时,很少在家中议论朝政……”
她颤声说:“父亲出事的那天早晨,还像往常一样,与我告别,我看着他的背影,却不知道,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想起父亲,孟竹舟呆呆地出神,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滚落,完全不受理智的支配。她不该在方谨的面前流泪,当她回过神来,她越发惶恐地跪倒了。
在方谨看来,孟竹舟既有才学,又很谨慎,她为父亲流泪,也算是重情重义之人,若要掌控她,只需在“情义”二字上做文章。
方谨走到孟竹舟的近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她受宠若惊,方谨还安抚她:“你父亲舍生取义,没来得及安顿你,你若是能过上太平日子,你父亲也应该放心了。”
孟竹舟的双手发冷,仿佛刚被一条毒蛇爬过。
方谨的和蔼可亲,只是一种假象。
虽然方谨没有东无那么残暴,但她也是冷酷无情之人,很擅长施用酷刑,如果她发现孟竹舟对她不忠,孟竹舟肯定会惨死在地牢里。
是生是死,全凭天命。
孟竹舟压下心头的焦躁,应声道:“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曾经同我说过,他拿到了东无贪污索贿的证据,似乎是一些账本、商铺名册、官员往来的书信,大都是江南地区的……”
方谨并未接话。她细细地审视着孟竹舟的面容。
孟竹舟又跪在了她的脚边,以示恭敬:“父亲叮嘱我,要把证据交给太后,恳求太后肃清官场风气,这是父亲的遗愿……去年京城爆发瘟疫,东无私吞赈灾款数百万两,数万民众因此丧生,户部的烂账再也理不清了 ……”
方谨并不在乎户部的现状。她直接问道:“证据在哪里?”
孟竹舟抬起头,与她对视:“父亲也收过门生,证据藏在几个门生的家里。”
言罢,孟竹舟报出了门生的名字。
这些门生,几乎都是六部九寺的小官,待人接物十分谨慎,从不参与京城党争,也不会引起皇族的注意。
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孟竹舟万分诚恳:“我会把他们的住址告诉您……”
方谨再次打断了她的话:“孟道年让你把证据交给太后,你却要交给本宫,岂不是违抗父命?孟道年的门生若是被你牵连,孟道年在坟墓里也难安息。”
孟竹舟急忙解释:“证据交给太后,东无也不会认罪伏法,太后不可能管教东无。能惩治东无的人,只有您,公主殿下,请您明鉴,父亲的遗愿,是还户部一个公道,也只有您能为我们主持公道。”
窗外响起细碎的雨声,方谨的嗓音也如雨声一般,冰冰凉凉,滑入孟竹舟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