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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251)

作者: 木鬼衣 阅读记录

“嗯。毕业后当了一段时间的家教,之后就是上海开战。”

讲到这里,苏青瑶停住了。

她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对他隐瞒了南京沦陷时,自己正身处南京的事。

“上海沦陷后,国民政府组织民众撤离,我也跟着坐轮船离开南京,然后遇到了魏队长。”

“在九江碰见的?”

苏青瑶迟疑地答:“对,在九江,他逃到了九江。”先前她说在九江碰见魏宁,是顺口胡说的,眼下被他冷不丁这么一问,险些没反应过来。

她心虚地移开眼神,半真半假地继续往下说,讲她是怎么碰见了受伤的魏宁,又是怎样坐火车到的汉口。

说说叹叹,几句话,轻描淡写地掠过许多往事。

苏青瑶原本以为自己会哭,可直至讲完,她都没流一滴眼泪。兴许是这一路走来,实在太累,连流泪的力气都被耗尽。

而对面的于锦铭听完她的这一番话,面色惨白。

他动动失血的嘴唇,想说话,却觉得自己所有的话在她刚才平淡陈述的衬托下,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说什么呢?问她缺不缺钱?问她有没有地方住?需不需要他帮忙?这些可笑的言语如同刀片,来回割着他的嗓子,一开口,喉咙眼似是冒着血沫,弥漫着淡淡的甜腥。

他低头,盯着地板,又抬头,偷偷地看了眼苏青瑶。她侧着脸,望向窗外,无比阴郁的天,一根掉光了叶子的树枝自窗框的右下角斜斜地生长,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于锦铭看着她专注的神情,心慌到快要把心脏从口中呕出来,便匆匆移开目光,往自己的手背看去。下一秒,苏青瑶转头看向于锦铭,他眼帘低垂,睫毛盖住褐色的眼瞳,指尖颤动,似乎在数着手指的关节。她颦眉,挪开视线,有一种说不出的恍惚感。

好在这时,烧水壶响起。

于锦铭抓住救命稻草般,去到炉灶边熄火。

“那你接下来……有打算了吗?”他背对着苏青瑶。

“还没。”她说。

“瑶瑶,你、你要不先住在这里,”于锦铭声调突然高了好几个度,“至少能有个着落。”

苏青瑶下意识想拒绝,可想到自己当前的处境,犹豫许久,还是点头答应。得到肯定的答复,于锦铭长舒一口气。他提起水壶,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小声叮嘱着:“小心烫。”

待到灰白的天色泛出蓝意,于锦铭起身告辞。苏青瑶也跟着起来,说送他。他们并肩走出宿舍楼,晚风起来了,吹得她的围巾起起伏伏。于锦铭两手插着飞行员夹克的口袋,笑着叫她回去,不必再送。苏青瑶说一声好,挥挥手,转身进门。

于锦铭注视着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鼻翼短促地喷出一股热气,独自步入碎石铺成的小道。

他走着、走着,不禁思考起自己与苏青瑶的未来,继而追忆起曾经发生在战友身上的悲剧——

小六死了,留下他新婚的妻子。

魏队长九死一生地回来,他的妻却阴差阳错地投水殉情。

这些人、这些事一个个、一件件摆在于锦铭面前。他久久徘徊,想着方方面面,任由凛冽的寒风吹乱了深褐的短发。

打到现在,于锦铭已不敢奢求活着见到日本投降,战死沙场是最好的结局,若是不幸残废,瞎眼、断腿、瘫痪,倒不如死了痛快。

那她呢?

他知道她心肠软,若是他哭着喊着逼着她留下,她没准会留。但这不公平。于锦铭自知为国家捐躯、死而无憾,驾驶飞机撞向敌机,换来轰然一声响,是他的追求。可这最不幸的代价却要让她来背负。不,不该是这样的,她理当有她的追求。

况且,假如他真的不幸残废,他是绝不愿拖累她的。可到了那个时候,哪怕他表明不要她照顾,铁了心叫她离开,她又真的能走?世人会如何看她?他已经害她去过一次监狱,绝不能叫她去第二次。

思及此,于锦铭停住脚步,双手掩住面庞,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哀鸣。

第一百五十一章 痴虫 (五)

送走于锦铭,苏青瑶侧躺在木床,胳膊垫着头,沉默。背后油灯未熄,人影映在粉墙,随呼吸起伏。

她从未想过此生还会有机会再遇见他,此番意外相逢,真跟太阳穴挨了一拳似的,昏昏沉沉,搞不清要以何种态度面对才好。眼下于锦铭离开,苏青瑶躺在久违的床榻,呆望着倒影,逐渐静下心,回忆起从前和于锦铭在一起的日子。

那时,每每见到他,她的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像常年潜水的人终于浮上水面,短暂地换了口气。

但今时不同往日。分别的这五年,苏青瑶自知变了许多。而他似乎也变了不少,不再是从前那个潇洒自在的于锦铭,而是一名抗击日寇的空军飞行员。上海回不去了,他们……大概也回不去了……

苏青瑶沉思着,翻了个身。

窗缝漏风,吹动灯芯上的火焰,扑闪、扑闪,快要耗尽,连带她脑海中于锦铭的面容,也变得模糊。她阖眸,听时钟滴答滴答,走到半夜。灰云隐住残月,她辗转反侧许久,睡去,在梦中落泪,为许多事。

睡梦中,传来一阵刺耳的警报,接着是响亮的脚步声。

苏青瑶以为是防空警报,翻身下床,正要去拿装有必需品的布包,又听喇叭播报,原来是通知四队到楼下集合。

苏青瑶推开窗,窗台正对宿舍楼下方的空地,那里停着两辆卡车。混沌的天光下,一群年轻人陆续跑到卡车前,蚂蚁般得排队列阵。几位太太披着大衣,趿拉着棉拖,出来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