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252)
苏青瑶看着,突然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这一去,不知能否回来,男人鹰似的飞走了,留女人孤零零地活成一只机械鸟,在八音盒上苦苦歌唱。她探身,想在队列中搜寻出于锦铭的身影。可他们穿着同样的作战服,戴着相同的帽子,实在分不清谁是谁。
高以民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催促队员上车。
难道就要这样再一次分开吗?明明才见面,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
苏青瑶搭在窗框的手指一紧,目光快速扫过,最终在队伍的前列,发现了一个高挑的男人。他比旁人要高出半个头,身姿笔挺,两手插在口袋。尽管戴着飞行帽,护住耳朵,看不清那个男人的发色,但她觉得那就是他,没什么理由,就是他。
苏青瑶启唇,想喊住他,“锦铭,锦铭,于锦铭——”,可转念一想,这样做有什么用?不过是给他徒增负担,便长叹,叫未说出口的话散入风中。
于锦铭似有所感,抬起头,在密密麻麻的小窗间,看到了苏青瑶。她的身后是空白的天,冬夜的清晨,雾蒙蒙的,没有半点令人印象深刻的色彩。而她倚着窗框,左手也搭在上头,右手掩住厚棉袍那僧人般的衣襟,暗蓝的棉布从脖颈流到脚踝。
他强颜欢笑,朝那美丽而模糊的影子抬了下手,转身登上卡车。
“啃啃啃……”,引擎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卡车远去,留下一团呛人的烟尘。
苏青瑶合上窗,坐到床边,一时无比的茫然,仿佛昨夜那盏烧尽了的油灯,灯芯草的捻子熬到极点,溺死在盏底所剩无几的豆油中……出神许久,耳边响起几下敲门声,苏青瑶开门,来人是高太太,带她去吃早饭的。
路上,苏青瑶问高太太,高队这次是去哪里。高太太说,南昌附近的三家店机场,日本人要轰炸南昌。苏青瑶惊出一身冷汗,她与魏宁离开南昌也不过七天。她又问,是只有四队去吗?高太太说四队和七队。
“像这样出一次任务,大概多久会回来?”
高太太没心没肺地笑了。
“谁知道呢?”她道,“等着吧!”
吃完早点,又被硬拉去牌局。
火炉烧得极暖,女人们个个像醉酒,双颊红得滴血。竹骨牌从一边被推到另一边,稀里哗啦地响。砝码垒在手腕,几根葱白的手指摆在鹅黄色的牌背,上头闪烁着大大小小的戒指,黄金、钻石、白或粉。有几位会抽烟,打着打着,掏出巴掌大的烟盒,一手理牌,一手夹烟。猩红的烟头袅娜地升着白烟,刺鼻且干燥,蕴藏着许多往日的气息。
苏青瑶盯着牌局上一双双拥挤的手,一时有些喘不过气。她弯腰,伏在高太太耳边,说要出去走走。高太太忙着打牌,点一下,没多说什么。苏青瑶放轻脚步,迈出大门,一阵寒风袭来,将额发吹到脑后。
她四处张望着,找到了一位地勤兵,向他打听九队的位置。托这位地勤先生的福,不多时,苏青瑶便乘小汽车到了九队驻地。她依照记忆,找到魏宁的房间。户牖紧闭,苏青瑶试着敲门,没人应,再敲,方听门后缓慢地传来一声:“谁——”
“魏先生,是我,苏青瑶。”
过了好一阵,魏宁才开门。
苏青瑶见到他,着实吓了一跳。他像在这一夜的工夫,度过了数十年的光阴,浓密的乌发间生出许多白发,仿佛淋了满头的水,又结成冰,久久不曾融化。
两人落座,简单寒暄几句后,苏青瑶迟疑地开口:“魏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就是,我不太想让别人知道,南京沦陷后,我还留在那里。您能否帮我隐瞒一下,就说您是在九江遇到的我?尤其是四大队的于锦铭,主要是他。”
魏宁投来疑惑的目光。“为什么?”
“他要是知道南京发生的事,会哭的,”苏青瑶忘记自己已经剪成短发,下意识地去别,食指伸到耳畔,摸了个空。“我不想给他增添负担。”
魏宁长叹,答应。
待到一盏茶见底,苏青瑶告辞,魏宁送她到宿舍楼的大门口。两人并肩站在房檐下,听北风在耳边呼啸,吞没了一切杂音。
魏宁不禁感慨: “我现在是什么也没有了。”
“正好,我们的国也快要什么都没有了,和你正相配。”苏青瑶微微仰起脸,看向他,苍白 的面容一如北风。“魏队长,你多保重。”
“多谢,”他重重点头。
苏青瑶借住在军区宿舍,一住就是两个月。期间她往上海寄去了六七封信,给谭碧、父亲和小阿七,每一封都附上了现在居住地的地址,但都没得到回复。苏青瑶等得心焦,却也无可奈何。
到一月初,从上海迁到武汉的《申报》 举行校对员招考。苏青瑶报名。招考包含笔试和面试,苏青瑶咬咬牙,给自己买了一件灰蓝色的旗袍。因物资短缺,衣领是拿塑料片做的,相当硌人。时下流行的衣摆较之从前短上不少,勉强盖住小腿,露出她那双大小不一的脚。然后找一家理发店,将狗啃似的短发烫成水波纹。一扭一扭的发丝垂落面庞,蓬蓬的,总算不难看了。
考试很顺利,苏青瑶以笔试第一名、面试第五名的成绩被录取。找到工作后,她曾考虑搬离军区。但高太太看出于锦铭对她有意,怕他回来,见不到她,便再三挽留,说魏太太走了,她一个人太孤单。苏青瑶拗不过,便继续住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眨眼间,新年将至。
一天上午,高太太收到总部发来的消息,说四队能赶在年前回来。这并不算好消息。飞行员整队脱离前线,说明南昌的形势不容乐观,战线很可能会推到武汉。不过,对这帮空军太太而言,丈夫能平安归来,就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