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266)
昏暗中,往昔的浙江浮现。
徐志怀想起,他开蒙时候,读的也是《鉴略》,父亲在一间昏暗的海棠书屋教的他。仙翁与白鹿结伴而行的画卷,浓厚的墨汁,散发着樟脑味的线装书。父亲站在小桌前,大声念一句,他跟一句,念了三十多行,就叫他自己念。纸窗与矮墙夹着的绿苔中,栽着七八株海棠。每逢落雨,雨打海棠,遍地残红。
回忆里在下雨,屋外也冷不然响起雨声。
蛮不讲理的暴雨,冲垮暑气,也似巨浪翻涌般,吞噬云霞,顷刻便将这小小的房间送上了漆黑的海面。徐志怀在这颠簸的船上默默地读,越读,越是悲哀。他的眼前隐约浮现出父亲的面容。他是个儒雅的乡绅,话不多,方下巴,面颊消瘦,看上去非常严肃。乡人都说他长得像父亲。
门关传来脚步声。
周率典抖去西服上残存的水渍,进屋。
他瞧见徐志怀蜷缩在被窝里,便走过去,问:“怎么了?生病了?要不要去找校医?……徐霜月,你别不说话。”
半晌,徐志怀应他一声:“没事。”
周率典不信,坐到床畔。
徐志怀觉出木板床下陷几分,后背僵了僵,说:“我……突然想起我爹,一下心情不大好。”
“令尊是——”
“走了,很早就走了。”
“什么缘故。”
“得病……母亲特意从杭州请的中医大夫,给他开了许多偏方,命没续上,反倒让他走得更加痛苦……”他头埋在被窝下喘息。“父亲咽气后,我举着香,跪在他的尸体旁,不知为什么,我没能哭出来,可能是害怕。乡人都说我不孝……他很严厉,但对我很好。”
他讲完,周率典也没说话。
“常法,这件事你不准说出去。”再开口,徐志怀换上略带警告的口吻。
周率典拍几下他的肩,安慰道:“我不会。”说罢,他转眼瞧见《朝花夕拾》,豁然雾解,于是又问他:“好端端的,你不温习课本,怎么有闲情逸致看我的书。”
“没事干。”
周率典低头笑了一笑,鼻翼咻咻得呼着热气。
“霜月,我知道你不爱凑热闹,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是真的要变一变了。”他温和而缓慢地说。“你知道我什么读电机工程吗?就是为了变一变这个世界。赣西多山地,多丘陵,说好听些,是民风淳朴,难听些,就是与世隔绝。我总想,若是吉安能通铁路,乡人得以与外界多多接触,思想也会随之活跃。那样……中国或许也会慢慢变得强大。”
徐志怀并不回答,一阵沉默后,再开口,反倒转了话题。“怎么就你一个,张承云呢?”说着,他翻身坐起。
“他还在那边玩。”
徐志怀猜张文景又要教女学生做“新女性”了,便换上往常那副淡然的、又带了点嘲讽的口吻,说:“看来你是白跑一趟。”
“也不算——”
徐志怀挑眉。
“遇到了个女生,”他接着说,“她明天要交的英文翻译还没做完,我就先送她回学校了。”
“风流。”徐志怀道。“这么风流读机电工程。”
周率典禁不住他的调侃那般,站起身,脸转过去,手背搓了搓脸。
“那女学生叫什么名字?”
“诗韵,”他面庞微垂,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谢诗韵……”
徐志怀见谢诗韵的第一眼,就不大喜欢她。
个儿太高,人太壮,讲话的口气太硬太干脆,留着最时兴的波波头,十有八九是个刁钻的女人。
同样,谢诗韵对徐志怀的印象也不大好。缘是在见面之前,她就听说南洋公学电机工程系有个“精神病”,性格傲慢得出奇,曾多次在联谊会上对其他学校的学生指指点点,说他们脑子太笨。因而每次聚会,徐志怀若是在场,她便会提醒同去的女伴——千万别被徐霜月那张还不错的脸蛋欺骗到!他这个人,自大至极,毫无绅士风度,看谁都是蠢货,决不能与之交往!每每讲完,她还会暗自嘟囔一句:“搞不懂率典怎么会和那种人当朋友。”
其实徐志怀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跟周率典作朋友。他一贯厌恶蠢货,尤其是满口振兴中华,实则夸夸其谈的蠢货。但周率典不一样,他确是有一套行动计划:每周日会去夜校培训工人,发传单号召上海市民支持国货,给谢诗韵参演的爱国话剧社搬凳子,给前来看话剧的观众发水果……徐志怀有空,也常常和他一起,到街上发传单,为话剧社写几幅大字。
南洋公学的第四学期,有一门高等数学,由苏荣明教授担任授课教员。这是一门基础课,苏教授又是出了名的课堂纪律松散,给分爽快,因此,不少学生动了逃课的心思,周率典便是其中之一。
在他的怂恿下,向来对数学自负的徐志怀,也跟着逃课,甚至逃的比怂恿者还要厉害。风和日暖的午后,他骑着自行车去给做学报联系广告商,跟他们扯皮投资金额和广告位的大小,每谈成一笔,心中便洋溢着难以言表的舒畅。若是遇到小考,他就在前一夜,靠沈从之的课堂笔记自学。
这样一直混到期末,徐志怀进入考场,傻眼了。被一代代的学长们奉为全校最能混日子的苏荣明教授,居然在今年的考试下了狠手。考试结束,电机工程系哀声一片。徐志怀也没底,跟同学们核了答案,一番估算后,猜测自己大概能及格。然而对他这样要强的人来说,“及格”二字,已足够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