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267)
但真正羞耻的是公示成绩那天,徐志怀站在榜单前,找了很久,最终在标红的补考那一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原是苏教授今年改了批卷方式,跟美国来的汤姆森教授学习,采用扣分制。每错一题扣分,能连续扣到负分。而徐志怀就是以零点三分之差进入挂科行列的倒霉蛋。他面对着通红的公示成绩,脸色铁青。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们全宿舍都挂了,今年高等数学的合格率不足百分之十五。
挂科在南洋公学稀松平常,没补考过,真不能说读过这所学校。可令徐志怀难受的是,放榜后他重新算了一遍,结论是哪怕按扣分制,自己也能过及格线,而不是去补考。
他越想越睡不着觉,某天,一掀被窝,跑到跟着苏荣明做毕业论文的学长处,要来苏教授家的住址,然后骑着自行车,跑到了南京路。
洋房老旧,他踩着吱呀怪叫的楼梯上楼,敲门七八下,“咯——”一声,紧闭的房门开出一道缝隙。徐志怀平视过去,没瞧见人,再低头,瞧见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仰着头,警惕地打量自己。
她是那种谁见了都会说漂亮的小女孩,很瘦,圆脸,但下巴尖尖的,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条辫子,头顶左右两侧各自戴一个淡蓝的蝴蝶结。
“我找苏荣明教授,我是他的学生,”徐志怀弯腰,不自觉地放轻声音。“他在家吗?”
女孩摇头,抿着唇,仍紧紧盯着他。
“你是他的女儿?”
女孩犹豫了下,点头。
“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徐志怀又问。“我有事找他。”
不等女孩回答,里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小瑶,谁来了?”
女孩听闻,猛地合门,紧跟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徐志怀蹲在门外,心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吓到了她。正疑惑,房门又一次被打开,这次开门的是一个盘发的女人,像刚才那个女孩的母亲。徐志怀向她说明来意,女人点头,客气地请他进屋小坐。她沏茶,说苏荣明在邻居家打牌,她现在去找他。讲完,匆匆下楼。
两间连通的客厅,能一眼望尽。徐志怀坐在小桌边的板凳,抿了口热茶,见适才与他过打招呼的女孩趴在一旁的小桌上,埋头做数学题。她在卷子上写两下,就要停下钢笔,在草稿纸涂涂画画一阵,有时还要竖起手指,算一算加减。
等待的时间太漫长,兴许是出于无聊,徐志怀竟鬼使神差地起身,探身过去,弯腰看她算术。
凑近了才知道,她刚刚在草稿纸上涂涂抹抹,不是为了打草稿,而是画小猫、小狗、小兔子……看来比起算术,还是画画更得她的心意。徐志怀瞥了眼女孩柔软的发旋,心想:苏荣明一个高数教授,女儿数学居然这样差。但他又想,自己数学这样好,居然被一个混日子的教授送去补考,顿时胸闷气短。
纸笔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徐志怀背着手,看她为一道联立方程式算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便指着题目说:“x 等于二,y 等于六。”
女孩不吭声,瞪大了眼睛望他。
徐志怀啧了声,食指用力摁着试卷,重复道:“答案,二、六。”
“哦,”女孩乖巧地填上数字。
做完这一道,她翻面,继续写下一道大题,然而抄了一遍题目上的公式,她就不动弹了。笔尖开始往草稿纸上跑,画出几道线条,眼看着又要开始画小猫脑袋。
徐志怀皱眉,不禁问:“你在哪个学校上学?”
“启明女学。”
“这么笨还上启明女学?”徐志怀笑话她。
他不过随口一说,逗小朋友嘛,又是小女孩。可她听了他的话,执笔的手突得轻轻一抖,笔尖渗出一滴蓝黑色的墨水,扩散开,模糊了方才写下的数字。
“你不要这样说……”女孩深深地低头,轻声反驳他。“我,我也是很用功的。”
她说完,门响,苏荣明与他的妻、子回来,夫妻俩牵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并排站在一起,更像是一家人。
徐志怀转头,想同女孩说,你爹娘回来了。然而女孩子不知何时卷起课本,静悄悄地往阁楼去,脚步声轻轻,也像只瘦弱的小猫。
第一百五十九章 巴山夜雨 (三)
“电机工程系的徐同学,没认错吧,”苏荣明开口,叫回了徐志怀的目光。“你这学期逃了我不少课。”
徐志怀赔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垂着脑袋,胡乱应:“啊……嗯,是,我是。”
苏荣明两手背在身后,迈着方步进屋,拖拉着语调问:“徐同学——礼拜天过来,有什么事?
“苏先生,”徐志怀亦步亦趋地跟在苏荣明身后,“我想看一下……试卷。”
“哦,是对我的评分有疑义。”
“没……”
苏荣明冷笑一声,教训起徐志怀:“电机工程系的徐霜月同学,入学考试第四名,去年期末也是位列第八,今年被我教成了不及格,看来是鄙人才疏学浅,不配教你了!”
徐志怀低着头,不敢说话。
见他不回嘴,苏荣明自觉得了势。他挺直腰板,继续说:“年轻人要收一收傲气,别以为考了几次第一,就狂妄自大,目无尊长……”诸如此类的逆耳“忠言”不断往外冒,徐志怀站在他跟前,左耳进右耳出。
好容易听完训话,苏荣明松口同意回校后给他看卷子,徐志怀老老实实地鞠了一躬,出门、下楼,给自行车开锁。正弯腰,忽听头顶传来一声细微的吱呀,又似是鸟叫。徐志怀仰头望去。只见四方的木窗内,探出一个小脑袋,她乌黑的长辫子一直垂到窗框,两只蝴蝶结随风轻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