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269)
沈从之舌苔发苦,更是发不出声音。
周率典苦笑着,抚了几下沈从之的后背,继而使劲拍一下他的肩膀,站起来说:“如果我明日不幸遇难,麻烦你在葬礼上,替我向志怀道歉。”
沈从之点头答应,又握住他的手说:“常法,千万要小心。”
周率典却轻松的笑了。
“不要害怕,从之,人终有一死,能为希望而死,也算是我的光荣。”
然而徐志怀没有出席周率典的葬礼,仅仅为了准备国文课的随堂测验。
沈从之与张文景去找他。
他则淡淡地说:“我早说过,我是对的。”
十余年后的现在,民国二十七年,沈从之撑着一柄泛黄的油纸伞,游荡在细雨霏霏的山城,回忆起周率典临死前的那些话,不由悲从中来。
阴雨沉沉的寒夜,远近的景物全埋藏在雨雾内,看得人手脚发软。沈从之裹紧长袄,走在回家的路上,风钻进人的五脏六腑,吹得骨头散了架,往四面八方滚。天边显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月的轮廓,沈从之来到坡下,望见坡路上有一束发抖的亮光。
靠近,他瞧见了一个被风撕扯的男人,高大并憔悴,傲慢且孱弱,佝偻着背,紧绷着脸,蹒跚、摇晃着往下走。
沈从之认出了那人,便停下脚步,石缝间的积水顺流而下,浸湿了他的棉鞋。
“徐霜月!”他喊他。“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徐志怀道。
“怎么没带伞?”
“出来的时候雨不大。”
“重庆的天,说变就变,尤其是现在。”沈从之走到他身边,又问。“你出来锁门没?”
“没。”
“哦豁,我家要被偷了。”
“沈从之,你换个地方住吧,”徐志怀咳嗽着说,“我出钱。”
“算了,”沈从之垂眸。“阿沁生病时,我问你借的那三千大洋,到现在还没还呢。”
“小钱。”
沈从之抿唇笑了一笑,没说话。
回到家中,房门虚掩,不似被贼人光顾。
沈从之点起蜂窝煤炉,煮一壶红糖姜茶。水开了,两人各自饮上一大碗,回屋就寝。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约莫十点光景,忽而有人捶门。沈从之披着棉袍去开门,来的竟是张文景。
他进屋,递给沈从之一包卤鸭,问他:“徐霜月呢?”
沈从之指向卧房。
“不是吧,你就住这破地方?”张文景环视一圈,指着隔音效果并不好的门板,笑道。“他也就跟着你住这儿?”
“小点声,”沈从之见状,摁下他的胳膊。
张文景顺势将两手荡到身后,手拉着手,连连摇头:“啧啧啧,从之,你混成这样,我一点也不奇怪,倒是徐霜月……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徐霜月居然也有今天。”
话未说完,徐志怀套着一件与吊楼格格不入的丝绒睡袍,走了出来。他左手拿烟盒,右手握着打火机,嘴里叼着一根已经点燃的细烟,随话音上下抖动。“你怎么跑重庆来了?”
“还能因为什么,”张文景耸肩,摊开手,问他讨来一支香烟。“徐州战况不顺呗。”
“武汉现在什么情况?”沈从之放好卤鸭,折回来。
“武汉?”张文景点起香烟,淡淡道。“武汉开战了。”
第一百六十章 巴山夜雨 (四)
此话一出,几人皆是沉默。
一种无需多言的紧迫压在众人心头。
良久的寂静后,最先开口的是张文景。他右手夹着烟,颇为夸张地耸一下肩,轻松地说:“行了,不说这些……我今天刚到重庆,你们不请我吃顿好的?”
沈从之顺着他,勉强笑了笑,道:“我可请不起你。”
“啧,哪能叫你请,要请也是他请。”张文景手中猩红的烟头一转,点向徐志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徐志怀点头答应。
待太阳落山,一行人乘车前往首都饭店。他们在窗边落座,点完菜,正聊天,徐志怀忽而瞥见一对衣着光鲜的夫妇,带着一个两岁的男童进来。女的是瘦高个,短发,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发型,穿浅灰色的羊绒大衣,别一枚钻石胸针。
徐志怀立刻挪开眼神。
不为别的,因为那位妻子就是谢诗韵。
张文景也瞧见了她,一时有些意外。但他细想,也感觉正常,重庆的高档场所就那么些地方,他们同属一个圈层,总归会碰到。
谢诗韵似有所感,目光同样移过来,瞧见窗边的三人,显然吃了一惊。她同身旁的丈夫耳语几句,走到餐桌旁,叫一声“从之”,叫一声“张文景”。
张文景嬉皮笑脸道:“这么多年没见,诗韵是越来越漂亮了。”
“你倒是还和从前一样,油嘴滑舌。”谢诗韵笑吟吟说着,搭上张文景的肩。下一秒,她的视线扫到徐志怀,笑意蜕皮般淡去。
“哼……徐霜月,你还没死呢。”谢诗韵道。“果然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沈从之见状,连忙起身,挡在了谢诗韵与徐志怀之间。他温声道:“诗韵,你怎么来了?上回说的事……”说着,他做了个手势,有意将她引开。两人走到不远处,面对面,低声商量些什么。徐志怀侧目,看一眼,又心烦意乱地收回目光,结果眼神一转,正对上张文景。
“不是我说,你俩这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说。
“谈不上,”徐志怀垂眸,躲开张文景的视线,转而盯着光洁餐盘,盘中倒映出他的脸,一张消瘦的脸,下巴青白。巴掌大的空间,两张脸紧凑地挤在一块儿,难以呼吸。“我没有亏欠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