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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276)

作者: 木鬼衣 阅读记录

他正一下蓝黑条纹的领带,走进公馆。

花厅内站满人,徐志怀端来香槟,与他们一一应酬过去。其中有一位是上海的吴老板,从前做纺织厂的,纺织工人集体罢工那次他也在。和徐志怀一样,他这次来晚宴,也是想拉拉关系、找找投资。吴老板告诉徐志怀,虞会长今年大概要从上海来重庆,想到时候,让他帮忙美言几句。

这边正聊着,一名侍从静悄悄走过来,同徐志怀说,楼上宋先生找。

徐志怀挑一下眉,放下香槟杯,同吴老板微笑致歉。他随侍从穿过花厅,再上二楼,又有一间小客厅。这间房所用的电灯似乎比外头的更亮,钻石似的。一张圆桌摆在中央,桌上是雪白的桌布、印花的扑克牌与花花绿绿的筹码,几个男人围着桌子打牌,女客陪伴在身边。

徐志怀进屋,却没人搭理,看来是有意要晾一晾他。他倒也不心急,踱步到牌桌边,背着手在一旁看牌。等到一轮打完,那位戴着圆框眼镜的宋先生才抬起头,冲徐志怀露出一个和善至极的笑容。

“徐先生来了——请坐请坐。”他起身,将徐志怀引到一处相对的沙发。

各自落座,宋先生取下眼镜,擦一擦,又戴回去,笑眯眯地开了口:“徐先生,今日请你来,是想与你讨论一下国家通讯的事。”

徐志怀一听“国家通讯”这四个字,便猜对方是想搞兼并,拿他当帮忙敛财的傀儡。

果不其然,紧跟着,对面人便说:“你也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最要紧的军事,其次便是重工业、通讯这一系列的行业。打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总座希望能尽可能地招揽人才,为国家效力。”

徐志怀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反说搞实业不是搞金融,得先有钱投过来,机器和工人都进了工厂,事情才有搞头。但做生意,一半靠自身的胆识和眼光,一半要靠大环境。所以讲到这里,徐志怀又转了话头,说,宋先生要是看得起徐某人,不妨以个人名义入股,等商品生产出来,投入市场,同样能为国家效力。

宋先生笑而不语。

两人再度客套了一番,约定有机会再联系。

离开客厅,徐志怀独自下楼,拐进走廊。走廊两侧装满壁灯,贴有法国风味浓郁的壁纸。没走几步,忽然,他看见走廊那头走来一个身着礼裙的女人,浅粉色舞裙,镶满水钻,站在灯下,湖泊般波光粼粼。

“张文景说你被宋先生叫去了,”谢诗韵拿着挎包,几步走到他跟前,“事情谈得怎么样?”

“还行,”徐志怀不自觉地把手插进口袋。“政府的高层,你知道的。”

谢诗韵点点头,指向花圃。

徐志怀与她一同走出去。

紫红的天色渐暗,泛出漂亮的深青,二人默默穿梭在绿植间,许久不言语。

半晌,徐志怀开口:“率典的事,我很抱歉。”

在齿间咀嚼过无数次的一句话。

谢诗韵的脚步一顿。

“真稀罕。”她冷冷地笑。“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从徐大老板的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徐志怀默不作声,陪着她继续走。

见他不回嘴,谢诗韵牵了牵僵硬的唇角,道:“徐志怀,我是真恨你……老天爷真不公平,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却没死。”

“谁说不是呢,”徐志怀仰起头,感慨。“我也宁可是我死,他活。”

谢诗韵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顿时哑住。

含糊的春夜,微微的风,微微的雨,微微地拂过发梢。

叶片疏朗,青白的月光漏下来,碎碎地洒在徐志怀的眼睛里。

他望着,长吁道:“可惜,现实往往如此,那些善良的、真诚的、有理想人,总是死的那么早,因为他们除了理想,什么都不要。”

谢诗韵听闻,瘦削的肩膀微微一动,眼底闪烁起细微的泪光。

“你肯定在背后说过我嫁人的事,对不对?”短暂安静后,她开口,带着一丝哭腔。

徐志怀理亏,垂着脸,不敢吭声。

“我一猜就知道。”谢诗韵看他这吃瘪的神情,叹息着说。“但我没办法。徐志怀,一个女人靠自己的双手,过上体面的生活,这究竟是哪个神话里才会出现的事?与其出去当什么接线员、售货员,跌了自己的身价,不如找个家境殷实的男人结婚。”

“但率典不一样……他是个好男人。”她双手环臂,继续说。“我越是知道他有多在乎你,越是气你那么绝情。你是他最好的朋友。那时我与他在一起,他张口闭口,总说霜月如何如何。你过得好,他开心;过得不好,他难受。哪怕是你犯错,他也会出面替你打圆场,说,霜月不是故意的,他就是那个脾气……这样好的人,将你引为知己,你不能用活该去评价他的牺牲。”

“诗韵,在我心里,他也是我此生不可多得的挚友。”徐志怀轻声诉说。“但那时……我既痛恨他不肯听我的话,牺牲自己,抛弃了我,也畏惧面对他的离开。似乎只要反复论证我是对的,他是错的,去指责他有多蠢、多活该,就不会为他的死感到痛苦。”讲到这里,他停顿,短促地哀叹一声,才接下去说。“的确,从之说得对,我不配当他的朋友。”

从他口中听到这番话,令谢诗韵手指一紧,掐住胳膊,心也提到嗓子眼,突突乱跳。

她紧绷,脚步颤颤地走出一段路,来到月下,方才呼出一口热气,苦笑说:“没办法,谁叫你徐霜月就是这个性格。”

“这个性格伤害了很多人,”徐志怀望向她。“而我竟然直到今天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