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277)
谢诗韵嘴唇抖动,要说话,话音又卡在咽喉,久久说不出。
她拧开挎包的旋钮,取出一个布包,再小心翼翼地解开它,露出里面的旧书。
橙红的封面,有三个并肩的巨人,坐在与坟墓一般高的靠椅,仰望着巨大的蓝色太阳。
“率典托人从北平给你买的。”谢诗韵嗓音沙哑。“当年北平那么乱,他还求人给你带书,真是疯了。”
徐志怀双手接过,翻开第一页,看到一行筋骨分明的钢笔字。
写:赠霜月兄。
蓝墨水已淡,如干涸的泪。
徐志怀抚过字迹,好似被夺去呼吸,止住脚步。
过多的往事倾轧而来,挤满他的五脏六腑。每一件往事都在体内发出一声低微的声响,乱糟糟、闹哄哄,吵得他浑身发抖。他合上书,两手颤抖着放回布包,抬头,见眼前闪过一只红嘴蓝尾的喜鹊,又在眨眼间湮灭于黑夜。
“徐霜月,”她出声,叫回他的神思。
徐志怀转头,望向谢诗韵。
他笑了一笑,又问。“对了,上回从之找你,跟你说什么了?”
“他来劝我原谅你。”谢诗韵说着,突得笑了。“你还不了解从之?他就是这样,当了十几年的和事佬。”笑着笑着,她眨眼,两道清泪忽而顺着面庞流下,又说。“如果没有他,当年我可能一冲动,就跑去跳黄浦江,跟着率典去了。”
“抱歉……”徐志怀垂眸,轻拍她的后背。
同时他想:幸好有沈从之,要是没有他,自己可能真的会随便找个女人结婚生子,欺骗、蒙骗自己,还为此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走在人生的正轨上……那样软弱的徐志怀,叫他自己都看不起。
在他思索的时候,头顶黄葛树的树叶有一下不可察觉的抖动。
第一百六十五章 情天恨海 (下)
穿过郁郁的树叶,朝上望,是雪白的露台。
苏青瑶扶着栏杆,目光透过叶片,瞧见屋内出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身姿笔挺,穿着考究的西服,女人长裙曳地,宛如一枝轻盈的粉芍药。
他们低声说话,走到阳台的右前方,那儿叶片疏朗,月光漏下来,照亮了他们。
只一眼,她便认出徐志怀。
是徐志怀,是他,她绝不会认错。
再看他身旁的女人,应是某位名媛,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踩着细跟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苏青瑶止住脚步,敏感地摸了几下自己的头发,还是很短,將將盖住耳垂,再低头看衣裳,半旧的绵绸旗袍,洗褪色一样的淡紫,堪堪盖住沾满泥土的旧皮鞋。
离得远,听不清交谈的内容,但徐志怀应是同她说了什么,惹得面前的女人突得笑了一声,继而面颊一歪,带着笑意,簌簌流泪。徐志怀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她也靠过来,头偎着他的肩,手臂环到他后背,无名指戴了一颗拇指的指甲盖大的钻戒,经月光一照,闪得惊人。
她是谁?是他的生意伙伴?是哪位富商政要的夫人?是他的朋友,又或是他的爱人?
都有可能。
苏青瑶启唇,要喊他,又抿紧,退后了半步,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轰然炸开,又快速熄灭。
不管她是谁,现在都不是个过去打招呼的好时机。
苏青瑶站在原处,看着他们结伴远去。
她心里打着鼓,想了一想,决定先悄悄跟过去,等他忙完了,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再去见他。因为她今晚决定来见他,并没有什么图谋,只是……想再见一面。哪怕他已经再婚。
苏青瑶思量着,转身,几步回到走廊,随着他的方向,朝公馆那头走。
一下楼,人就多起来。
苏青瑶夹在稠密的宾客间,窒息的滋味再度涌上,掐住她的脖子。
她猫着腰,想挤出人群。同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夹杂着尖锐笑声的恭贺——
“陈处长,陈处长!恭喜恭喜!”不知是谁在说话。“以后您就是中统的一把手了。”
苏青瑶听到话音,下意识地朝身后看去,恰巧对上了一个男人的目光。
她没认出对方是谁,但对方第一眼认出了她。
陈道之余光瞥见女人朝花园方向走去,挑眉。
他简单应付完身旁赶着拍马屁的男男女女,走出人堆,低声喊:“谢宏祖,你过来。”
“怎么?”另一位打着花领带的男人快步走到他身边。
“记不记得那个姓苏的女人?”陈道之问。“五年前查共党,牵连到于家小少爷的那次。”
“有印象。”谢宏祖微笑。“也是个美人。”
“我刚才看到她往花园方向去了,紫色衣服,短头发。”陈道之淡淡地说。“先前我在汉口,提醒过空军四大队的高以民,把她赶走……没想到她又跑到了这里。”
“不愧是跟谭碧混在一起的骚货,的确有点本事在。”谢宏祖略显吃惊,随即话锋一转,道。“但看她的样子,应该不是特务。”
“毕竟是孔夫人的晚宴,还是稳妥些好。”陈道之摆手。“你去找警卫,把她赶出去,不听话就抓到拘留所关两天。”
谢宏祖点头,叫来两名警卫,一行人打着手电筒,追到花园。
快到子时,月亮升到头顶,衬得夜幕越发森冷。
苏青瑶追着徐志怀消失的方向走,边走,边在心里描摹与他再见的场景,要做什么表情,用什么口气,说什么话,描摹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哪种都不合适。
她忐忑地向前,衣角擦过叶片,掀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