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295)
苏青瑶双手接过茶杯,道谢,心里忽而有婆媳七年不见,一笑泯恩仇的感触。老一辈的佣人主奴观念很重,照顾小姐的要做陪嫁,照顾少爷的要当终身的老妈子。无怪她当年将徐志怀视为儿子,而将她看作愚钝的媳妇。
不多时,小阿七归来。
两人对坐,聊过了近况,苏青瑶才向她询问徐志怀的事。
当初她的回信里,把话说得很绝,完全是与徐志怀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加之徐志怀只是小阿七从前的雇主,而非长兄,她也就没敢和他提苏青瑶的事。同样的,她也没对苏青瑶多说徐志怀的事。
此时听到苏青瑶问起,小阿七颇为兴奋。
她告诉她,她走后,家里的东西没丢也没变,直到上海沦陷,大部分的物什都被闯入的日本人损毁了,余下的大多寄去重庆,还有一些不方便留的,就变卖。但苏青瑶留下的小东西,她尽可能地保存了下来。
“太太,你的扇子,我还给你留着!”说着,她跑跳着冲进卧房,翻箱倒柜,摸出一把折扇。
苏青瑶展开扇子,见扇面绘有一枝桃花,桃花旁,是褐色的点点血痕。翻过来,扇子背面题着:最妨他、佳约风流……
这首词,她写过两次。
一次在折扇上,只一句。
一次写成条幅,装裱后被他挂在办公室。
苏青瑶两手拿着折扇,睫毛颤动,似要哭也似要笑。
这笑与哭争斗许久,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她合扇,问小阿七:“先生还在重庆吗?”
小阿七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去香港了,走得很急……听说有人在追他。”
苏青瑶蹙眉:“没回上海吗?”
“就呆了两天。”
“宁波呢?”
“没回,直接从上海去的香港。”
他人在重庆多年,好容易等到胜利,却走得这样急,除了政治上的缘故,不会有其他。苏青瑶不觉再度发出一声长叹。
“阿七,你知道他在香港的地址吗?”她问。“我九月也要去香港,有些东西想还给他。”
第一百七十六章 独立与归属
一个月的时光,说长长,说短短。转眼要到九月。留到最后一周,实在不能留,苏青瑶才开始收拾行李。看似没什么东西,却也收拾了好几天,到最后理出来,足足有两大箱。拿破仑被单独关在笼子里,笼内铺上苏青瑶的衣服,盖上毛巾,作为随身行李。
这天一早,谭碧打电话叫来出租车,送她去码头。
汽车在晓雾里缓缓驶出法租界,拐弯,来到南市,还未出城门,竟迎面遇上一群游行示威的队伍。他们用竹竿做旗子,长的挂上大旗子,短的挂上小旗,人排成了人墙,旗连成了旗海,一眼望不到头。
不出意外的,她们被拥挤的人潮拦在了半途。
司机愤愤地摁着喇叭,催促这帮游行示威的学生们赶紧让道。
但在民众滔天的呼喊声中,喇叭的抗议好比海中的浪花,眨眼就没影了。
苏青瑶坐在后座右侧,靠着车窗,觉察出一丝熟悉的闷热。
她低头,从随身的挎包里摸出一小瓶花露水,又从腋下抽出手帕,沾了点花露水,擦在脖颈。
“瑶瑶,帕子。”
耳边忽而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苏青瑶一木,呆了片刻,方才转头望去。
但面前的分明是托腮的谭碧。
“怎么了?”她察觉到苏青瑶的目光,转头问。
苏青瑶微微摇头,轻声说:“早知道换条路。”
说话间,游行队伍裂开了一道小口,司机见缝插针,想挤进去,结果刚钻进去一个车头,就又被稠密的人群塞在了原地。这下退不出,进不去,彻底动不了。
“光屁股的时候游行,上学堂的时候游行,现在出来干活了,还在游行。这一天天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司机埋怨着,再度摁喇叭泄愤。
“嘟——”刺耳的鸣笛声勉强将稠密的人潮声划开一道小口,但这声音未落,轿车突然被推得向前狠狠一动,车内的众人随之前倾。
苏青瑶两手扶住副驾驶座的座椅靠背,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男青年从后车厢爬上车顶,振臂高呼。
他黄色的脸涨得血,举着标语,嘶吼着:“反对内战——争取民主——”
周围人纷纷挥旗应和:“反对内战——争取民主——”
他又喊:“我们要和平!”
周围也跟着呐喊:和平!和平!和平!
苏青瑶见状,低头看一眼手表,果断要求下车。
她同司机说一声抱歉,付了双倍的车钱,拎起行李,带着谭碧一起,挤入人潮。身侧擦过一张张绷紧的青年人的脸,红的、青的、白的,皆是勇武之人。苏青瑶紧紧牵着谭碧的手,带着她穿过浩荡的呐喊声。
突然!一声枪声响起。分不清哪方先开火,但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枪响袭来,游行队伍大乱。苏青瑶听到枪声的第一秒,本能地抬手,压低谭碧的后脑勺,然后拉住她的胳膊,熟练地带着她跑到屋檐下躲避。
抬头,她看见奔逃的人群激起一阵飞扬的沙土,遮蔽了前路,剧烈的脚步声震动了背后的玻璃窗,连带着苏青瑶的心,也狠狠地震颤了下。
战争之后如果还是战争——那?
她望着茫茫的“黄雾”,久久无法回神。
不知多久过去,尘埃落定,人群与枪声都散去了,被旗帜覆盖的沙土地上,似有一抹狭长的血痕。
苏青瑶喉咙紧紧的,发不出声音,
短暂的沉默后,她叹了口气,转身扶起谭碧。她们寻了处小茶厅,点了两碗凉茶,打算坐下来缓一缓,再去找车子。铺子里,重新悬挂起孙中山的肖像,一旁的楹联是那句再熟悉不过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