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296)
物价一天一个样,喝完茶结账,谭碧拿着鼓鼓囊囊的钱包,玩笑似的埋怨道:“真神经,青天老爷们哪天印个一千万的纸币给我花花。”
新租来一辆汽车,她们紧赶慢赶,在开船前的半小时,抵达码头。
再看一眼手表,还有道别的时间。
苏青瑶便不着急登船,寄存了行李后,与谭碧肩并肩地沿着码头漫步。码头远离市区,海浪声起起落落,拍碎了日光,只有绝代佳人心碎,才能哭出如此妙不可言的波光。
“寒暑假肯定会回来的。”苏青瑶说。
谭碧揶揄道:“寒暑假哪里能够,你要努努力,在那边站稳脚跟,然后跳槽回上海的大学。”
苏青瑶低头微笑:“好,我努力。”又说。“你也努努力,把歌舞厅开到香港去。”
谭碧咯咯笑。
笑完,她道:“去了香港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常给我写信。”
“一定。”
“那明年见。”
“明年见。”
“约好了。”
“约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拥抱。
汽笛声呜呜,苏青瑶登船,与谭碧挥手道别。
很快,轮船开了,苏青瑶站在甲板,看着故乡和故乡上那倩影越来越远,化为连接地平线的一条短线。眨眨眼,泪水湿透面庞。不知为何,她感觉这次再见可能会是永别。这时,头顶传来几声海鸟的啼鸣,苏青瑶擦干泪,仰头望去,黑身白头的白顶玄鸥振翅飞过。她的目光追着成群的海鸟,望向茫茫大海的尽头,那里就是港岛……
目送渡轮远去,谭碧乘车回家。
进门,少了拿破仑的迎接,不觉有些寂寞。
她背对房门,抬脚轻轻踢向木门,关紧。甩掉高跟鞋,放了手包,进屋,先穿过厨房。灶台上放着苏青瑶昨天给她炖的老鸭汤,还没喝完,谭碧将瓦罐搬到餐桌,推开小窗,黄昏姗姗来迟,晚风攀着树枝摇晃,隐约摇来桂花的芬芳。她深吸一口气,转身,从床头捡起苏青瑶手织的奶白色毛线毯,绒绒的,像她柔软的长发。
谭碧披着毯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靠椅上。
她合眸,半梦半醒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晚夏的夜晚,她和苏青瑶在露台初见,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没有恨的眼睛,惧怕、厌恶、评判、揣测……这些感情都没有。那个雪白的女人只是看到了另一个女人。
落日降得更低。
橙红的,饱满的圆日。
谭碧睡在火红太阳的倒影中,再一晃神,见到了贺常君。
他依旧穿着臃肿的棉长衫,背对着她,整理药柜。而她仿佛是回到了苏州,回到还没被父母卖进窑子的时候,用一根小巧的银簪子盘着长发,挎着竹篮走过街头,人人都夸她漂亮。
晚霞爱抚着她的面庞,在似梦非梦的幻境里,她两臂趴在柜台前,娇娇地喊:“贺医生!”男人抬头,冲她腼腆一笑。谭碧突然哭了,泪水浸透了衣襟,却很快乐。他见了,并不说话,只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知道,等时局再安定些,她就会自费将他的书出版,告诉全天下人,上海有千千万的妓女,她们也是人,她们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之中的许多人在生病,也急需治病。她们不全是因为自甘堕落,才当的妓女,她们本可以有别的人生路走。
现在没有谁能拿捏她了。十余年轰轰烈烈的国仇家恨,那些达官显贵,当死的死了,当跑的跑了。而她谭碧还屹立在这里。她有挚友、有爱人,能写会算,又是这样的美丽与伶俐,独自生活,只需喂饱自己的嘴巴,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有的是办法活下去。
她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馨香的睡梦中,响起几下敲门声。
“咚,咚,咚。”
谭碧醒来,起身去开门。窗帘紧闭的屋内光线昏沉,门缝如同蒙眼的纱布,一层层揭开了,光从楼道里照到了她的眼睛里,她也看清了门外身着军装的男人。
高个儿,皮肤偏白,褐色的短发与蜜糖色的眼眸,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腮部的一道疤痕。
分明是狰狞的伤疤,但他咧嘴一笑,又像是迷人的酒窝。
“啊……于少。”
于锦铭弯腰摘下军帽,眯着眼睛笑道:“谭姐,好久不见。”
第一百七十七章 爱人再见 (一)
轮船驶入海港,在一个燥热的晴日。
汽笛发出“呜——呜——”的长啸,啸声未落,满船的乘客便骚动起来,脚步声齐齐地往甲板涌。这是一艘小轮船,人一乱,整艘船便开始摇。苏青瑶扶着小床,望向圆窗外,见海波喜怒无常地起伏着,将倒影吞没。
不多时,人潮过去。苏青瑶带着行李,弯腰钻出船舱。
她直起身,无数广告牌迎面撞来。花花绿绿的铁牌写满巨大的英文与国文,沿山势,层层堆叠上去,令人联想到重庆,但远比重庆夸张。重庆层层而上的是山石,绿意绵延,瞧去还有几分亲切,而香港码头耸立的广告牌有如罗汉、观音,高坐云端,威不可测。
无端的,苏青瑶生出些许惧意。
码头停着不少揽客的汽车。她坐上其中一辆,挤进闹市,途中所见的一切事物,都似被压缩后拉长,楼房、店铺、车和人,扭曲着向上长。汽车颠簸着,停在一栋斑驳的旧楼前。苏青瑶拎起行李,侧身步入窄门。预订的旅店在三楼,她爬楼梯上去,芜杂的话音穿过墙壁,挤在楼道,国语、粤语、印度语、越南语……口音混杂一处,似是打翻了调色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