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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297)

作者: 木鬼衣 阅读记录

店主是一位闽南女子,一口流利的粤语与闽南语,但国语糟糕,苏青瑶费了不少劲,才登记好姓名。进到房间,天已黑,霓虹灯代替月亮,逐渐亮起。她平躺在硬床,枕下是一对争吵的印度夫妻,陌生的话音搔着她的发根。

异乡旅店的第一晚,苏青瑶做了一夜的乱梦。

醒来,她浑身乏力,便又在旅店恹恹地窝了一日。

待到第三天,精神稍微养好些,她出门。

来香港的头等大事,自然是去香港大学报道。

日军八月才完全撤离,学校延迟了开学日期。行政人员表示,供给教员的职工宿舍还需要时间维修,开学前,苏青瑶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住宿。好在,她住的旅店相当实惠,连住半个月也不成问题,这件事算是解决。

第二件大事,是要去找徐志怀还钱。

这天是艳阳天。

苏青瑶换上一件涧石蓝的薄纱短旗袍,对着沾满水渍的小镜,盘起长发,来回比着银簪子和绿玉花,看戴哪个更恰当。许久未见,终于要见,总有种上战场的滋味,生怕见了面,还没开口,就输了气势。

踌躇许久,她摸出一对珍珠耳钉。

涂上淡红的口脂,苏青瑶用纸包好汇票,塞进衣襟。出门,乘公共汽车离开闹市,来到浅水湾。不大的海滩上,汇集着许多前来晒太阳的游人。日光下的浅海,呈现出柔和的蓝绿色,恰似青提葡萄,比初来时所见的大海要亲切不少。

可惜此时的苏青瑶无暇顾及美景,只想快点赶到徐志怀的家门前。

她走到换乘车站,不多时,又等来一辆公共汽车。

车门关闭,司机不要命似的踩下油门。汽车从海岸疾驶入深山,车窗外的景色陡然从海岸来到山林。苏青瑶扶住座椅,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要被甩出体外。未等她反应过来,更大的惊喜来了,前方是一段碎石遍地的山路,车身上下震颤,颠的人心肝乱颤。苏青瑶扶住车座,合眸,颠簸中,她想起当年八一三上海开战,他说如果真打进了上海,他就带她来香港……转眼,许多年过去,她在香港,他也在香港,但除了这点,其余的一切都变了。

不多时,汽车平稳下来。

苏青瑶睁眼,再度看向窗外。

海完全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粘稠的山林,尖锐高亢的鸟鸣在其中盘旋。这时,公交车突然急转,密林又冷不丁托出一片辽阔的山中湖。湖面波光粼粼,随清风舞动,有如活物,令人悚然。

从海到山的变幻,不过片刻功夫。

苏青瑶一时神思涣散。

绕过山中湖,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从对面驶来。里面的应当是一家四口,一对夫妻和两个男孩,还带着一条白毛的狮子狗。它与公共汽车擦肩而过,苏青瑶听到了车内的男孩们高亢的尖叫。

好容易抵达站台,苏青瑶脚步虚浮地下车,暗暗发誓以后能骑自行车就骑自行车,绝不轻易麻烦香港的公共汽车司机。

按照小阿七给的地址,目的地距离站台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

苏青瑶徒步走到别墅的铁门前,揿铃。

不多时,女佣过来,隔着铁栏杆,一双狐疑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您好,”苏青瑶上身微俯。“请问徐先生在家吗?”

“请问您是——”

绵长的尾音,似是缠在小拇指的细线,缓缓勒紧了。

苏青瑶咽一咽嗓子,相当客气地说:“我是徐先生的……朋友,一个老朋友,来向他还钱的。”

“那您来真不巧,先生刚出门。”女佣笑道。“您着急吗?要是不急,不如先进来坐会儿,没准等等,徐先生就回来了。”

苏青瑶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随一声刺耳的“吱呀”声,苏青瑶跟着丫鬟穿过铁门,走向灰白色的别墅。别墅前是一片苍翠的草坪,草丛高得快没过小腿。一条狭长的鹅卵石小径,衔接花园与别墅,许久未曾打理了,光滑的路面长着浅浅的青苔,夹缝间荒草丛生。穿过它,苏青瑶进到屋内。

“您先在客厅坐,”丫鬟说着,去招呼另一位大丫鬟烧水泡茶。

沙发在一组四联的黑漆屏风后,屏风上绘有花鸟树石。苏青瑶绕过去,坐上沙发,看到皮质的座椅上放着两件衣服,一件外套,大一点,一件是衬衫,很小巧,但都是男孩的衣服。她盯着衣裳,一时不知道往哪里坐,坐哪儿都感觉自己有些碍眼。

正发愣,那名引路的丫鬟端着茶水折回来,笑吟吟地又说坐。

苏青瑶这才接过茶,坐到了沙发的另一头。

她端着茶盏,小口啜饮着,耐心地等。头颈低垂,屏上的花鸟树石映在她深蓝的纱袍,静默的,没有一丝颤动。不知过去多久,茶水喝干,连残存的水珠也蒸发干净,她忽听屏外有人问:“来得是什么人?”另一个声音答:“说是先生的老朋友。”那人说:“什么时候来的?”对方答:“好一会儿了,四五个钟头都有了吧。”于是问话人说:“叫她别等了,先生他们今天出门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苏青瑶听了这话,突然想起上山时撞见的那辆别克轿车……除了他,应当没别人。

鞋履踢踏踢踏响两声,丫鬟走到了跟前。苏青瑶不想被丫鬟赶客,便抢在她的话头前开口:“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改天再来吧,”说着,取出汇票,放在桌面。“方便把这个纸包交给徐先生吗?辛苦您了。”

女佣一愣,忙问:“小姐,您这是——”

“你就跟他说有个姓苏女人来过。”她起身。“他应该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