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喃喃自语:“小荣……”
正在这时,身侧的弟弟睡眼惺忪地拂开尘土坐起身,哑着嗓子唤了句“哥”。
他悲喜交加,无暇顾及别的,连忙搂住他:“阿南。”
“小阿南也没事,太好了。”
女孩子欢欣若狂,转而问道,“对了,梨子呢?她跟你们埋在一起吗?”
奚立刻转头,向另一边妹妹的所在看去,刚劫后余生的神情却蓦地一怔。
泥沙底下露出的是一根纤细的白骨。
父亲扎入她体内的筋脉竟在经年累月间松动脱出,青筋的这头已然干枯萎缩,妹妹没能挨到重见天日的这一刻,活活饿死了。
若非如此,仅凭一人的血肉也不会供给他与弟弟活到和小荣一样的时日——她家是独女。
少年对着那具瘦小的白骨愣了半晌,流露出悲悯之色。
这恐怕便是娘临走前所说的“意外”。
谁也无从预料的事。
他同小荣一起将梨的尸骨刨出,边上紧挨着的就是父亲。
记忆中最后看到的还是他高大沉默的身躯,而今再见,已余下一副干瘪的皮囊。
好像自己不过睡了一觉,再睁眼,父亲骨血皆已抽干,基本辨不出人形,唯有那双突兀的瞳眸依稀还有旧日影子。
他断气多时,是未尽的秘术保持着尸身不腐。
三人重新安葬了至亲,开始在山中徘徊搜寻,想找找看有无幸存者。
时过境迁,自那以后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月,原本贫瘠的山丘长成了郁郁葱葱的密林,植被一层叠着一层。
旧的痕迹全然被覆盖,那些过于明显的地貌改变却清晰地留了下来。
从他们所在的丛林再往前,沿途的大坑便一个接着一个,密密麻麻,全是开凿挖掘的遗迹。
阿南和小荣下意识地一人抱住了他一条胳膊。
凹陷的土坑在雨打风吹之下生出了细细的绒草,花木繁茂,每一个都足有丈余深。
可见当年沉睡后,村子并没逃过浩劫,术士们将后山的族人尽数刨了出来,土坑有新有旧,显然来了不止一次。
恐怕半数以上的族亲未能幸免于难,他们是碰巧埋在一片斜坡上才逃过一劫。
此时的山林空无一人,灵气清新得浸润肺腑,林子里皆是清脆的鸟叫,飞禽走兽多得难以置信。
两个孩子毕竟还小,追着一只花花绿绿的雀鸟一路跑到山崖尽头。
前方是静谧深邃的幽谷。
小荣拢着嘴对空山大喊。
阿南见状也学她的样子嗷嗷叫嚷。
奚在原本应该是村落的地方来回转悠好几遍,才终于从陈泥下翻出一只褪色的碎陶器。
女孩子正抱着一捧刚摘下的鲜花兴高采烈地跑来要给他看,远远地却望见他半蹲在地,对着手里的陶片垂目发呆,俩小孩立刻很有默契地停在原地,不敢轻易上前打搅。
从前聚在月下喝酒唱歌的热闹小村,如今就只剩下他们三人,活在这个陌生又遥远的时代。
荣抿起唇兀自思忖片晌,忽然张口道:“大哥!”
奚不明所以地抬眸,那边的小姑娘已经跑了过来,嗓门洪亮地重复道:“大哥!”
“我在这世上反正没有亲人了,以后你就是我大哥,我亲大哥,我认你当哥哥好不好?”
他先是一愣,刚站起身,沾着露水的花叶便猛地扑他一个满怀。
而阿南有样学样,两人抱着他的腰谁都不肯松手。
少年抚上二人的头,随后目光柔和:“好。”
“我也没有妹妹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
秘术还让他们保持着沉睡前的体格与年纪,彼时阿南不到七岁,小荣则大他三岁,而奚已过十六,毋庸置疑地成了三人中的主心骨。
这是他在这个物非人散的世界最后的亲人了,是唯一知道他来龙去脉,存着他一点过往回忆的人。
三个半大不大的孩子相依为命,在山中混了十余天。
光靠野菜野果不足以充饥,两个小的还要长身体,奚左思右想,才决定出去探一探。
他尚不知此时的外面到底是什么样,起先没敢带弟妹们同往。
当初自己还跟着阿蒙去过一趟小镇,于是凭着印象翻出了大山。
再度站在昔年入城的山道上时,他几乎傻了眼。
只见城镇扩大了数倍,外墙甚至都有了斑驳的古意,浩瀚巍峨的城墙一眼望不到头,城中高挑的檐牙从墙上跃出,数不清是建了多少层,迎着夕阳的余晖高耸入云。
这个时代的灵气仿佛不要钱,走到哪里都那么充裕,撒一把种子,随随便便就能长得硕果累累。
而令他们惊讶的是,“猎人”们好像也随之消失了。
牢房废墟上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屋舍,集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叫卖的不是吃食日用,便是稀奇古怪的异兽奇珍,再没有商贩拉着一车车的岐山人漫天要价。
“大哥,感觉他们都不认识我们诶!……”
小荣正在惊奇地大呼小叫,被他一个眼神制住,赶紧捂着嘴收敛了。
现在即便大喇喇地走在街市上,路人对于这双异色的瞳孔也顶多是奇怪,并不知晓它有着怎样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