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燕,江北雪(156)
谢衍以前不明白,他的阿母为什么笃信佛法,整日里跪在蒲团上,去求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此时此刻,他明白了,他亦想求满天神佛,求她安然无恙,求她少受苦楚。
所幸,他的乞求很快有了回应。
一声嘹亮的啼哭声,惊破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雪落得缓了些,不知是不是错觉,谢衍觉得天边似乎透出了一丝晨曦的微光。
所有人都舒了口气,欣喜地迎接着新生的到来。
“多亏了夫人,若不是夫人医术了得,今日恐怕……”稳婆的声音沙哑里带着庆幸,一面拭着额上的汗,一面说道。
“什么夫人,这是贵嫔娘娘!”楚楚带来的侍婢茯苓傲气地说,但手上的动作却利索,几下便将方子誊好,交到了玉笛手中,“赶紧去备药,给夫人熬好后,一日三次按时服下。”
听她这样说,仆婢们拘谨着不知该不该行礼,反而楚楚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你们留下服侍好女君,我去看看谢将军。”
不用看都知道谢衍会焦急到什么程度。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敢冒着皇帝的怒火,从宫中带走一个嫔妃,陪着他疾驰千里,冒着风雪和饥饿,却始终一句怨言都没有,一句苦都不提。
当年只看到了他的单纯热忱,如今却知,他如此有情有义。
楚楚一出门,就差点撞上了门口的谢衍,他搓着手,一张脸冻得通红,但目光灼灼,写满焦急。
楚楚笑着看着他,语调温柔又沉缓:“放心吧,母女平安。”
那一刻,她分明看到谢衍簌簌落下的泪水。
心上那根弦绷得太紧,骤然松下来时,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谢衍抬手轻咳一声,将自己有些激动的情绪收了收。
“女儿好,若是像了她的阿母,不知道多好看。”谢衍望着屋中,低声道。
“是啊,一看就是个漂亮的小女郎。”楚楚笑了笑,又对谢衍道,“你要进去看一眼吗?”
谢衍却摇头拒绝:“我一身都是寒气,不方便进去。而且灵徽也受了累,让她好好休息吧。”
说罢,又对庚寅道:“先将带来的东西都分给大家,今日所有人皆有大功,待回到建康,我必重赏。”
听到此言,进进出出的奴婢皆露出喜色,只有楚楚沉默又担忧的看着谢衍,问:“将军当真做好决定要带灵徽回去吗?”
谢衍点头:“自然,来此之前我已向陛下说明,怎会食言。”
楚楚却并不如他般乐观:“虽说陛下同意复女君之位,但将军当知你与她之间阻碍重重。且不说谢家同意不同意她入门,你将如何解释孩子的事情,就说赵都督,他也不会同意你将女君和孩子一并带走。”
“谢家……我自是有办法的,我阿母并非不通情之人,我如今也非受门第荫蔽之人,我娶什么人,不需要争取任何人同意。”他眯了眯眼眸,未曾好好休息,双目有些疲惫,“至于赵都督……他自有荣耀满身,怎么会在意一个小女子的去留。”
“谁说我不在意?”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玄色大氅裹着一个高大修长的身躯疾步到了庭中,卷起飞雪一片。
风帽落下,那张脸亦如往昔,英俊却冷肃。
“不知谢将军到此,却是赵某失礼了,结绿,请将军先去休息吧。”赵缨敛起情绪,冷声吩咐道,言语中并无太多破绽。
谢衍拱手,行礼如仪:“楚王殿下。”
但却并不依言移步,只是淡声道:“灵徽生产艰难凶险,此时尚未清醒,我怎会放心。”
这句话却是激怒了赵缨,他望向谢衍的眼神如此间风雪,冰冷又凌厉:“我家夫人生产,自有我关心爱护,将军在此怕是于礼不合吧。”
谢衍神色却无半分退让之意,反而带了浅浅的嘲讽:“在下不该在此处,可是该在此处的人又去了哪里?人人皆知妇人生产凶险,何况灵徽本就身体孱弱,我若不来此,指望谁照顾她。”
赵缨不悦之意更深,脸色愈发难看。
他听到灵徽生产的消息已是午后,不顾宾客庆贺,连宫中前来宣旨的黄门都交给纯钧去应付,匆匆就往愉园赶。
一路风雪交加,马蹄滑动难行,他心里着急,后半程干脆弃了马,徒步上山而来。
谁知好容易赶到,已听到孩童的啼哭声。
很多时候人之所以动怒,不是气别人,而是气自己。灵徽心存怨恨也好,不愿见他也罢,他都舍不得离开她半步,何况是她产子这样大的事情。
偏偏,别人能赶到,而他却错过。
这个人还是谢衍。
内心的悔恨和恐慌如澎湃江水,在胸口激烈翻涌,掀起乱石无数。他比任何人都怕失去,因为比起谢衍,他有的东西那样少,一路走来历尽艰辛,不奢求别人明了,只想灵徽能懂。
可她不会懂。
“将军是簪缨世家出身,最知礼通达,没有道闯入别人家里,嚷着要照顾别人家的妻儿。这事情传出去,只会让将军清誉蒙尘,到时本王又该如何向你谢家交待。”赵缨凉着声音又道。
他的语气高傲又轻慢,睥睨着谢衍的眼神,如同看待一个孩童。
然而他却忘了,眼前这个人早就不是他印象中的无用纨绔,他与自己一样,有勇有谋,沉稳练达。
既然能来这里,敢和他相持,凭得可不是一腔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