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燕,江北雪(230)
“殿下大义也!”众人纷纷赞佩。
伊阙颇险,他肯用兵在此处,显然只为胜利,毫不顾惜自己的安慰。谢衍亦感动不已,点头答应下来,道:“殿下万事小心,待攻下洛阳,我定要与殿下共饮庆功酒,不醉不归!”
赵缨不大在意大家的恭维,只道:“还于旧都,不单是你的心愿,也是我最大的心愿。我曾与人约好,要回去看看旧宅,只是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他慨叹,神色里满是感伤。
……
那一夜,风中又响起了哀哀的羌笛声,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一首古老的歌: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①
听者无不流泪,攻回旧都的热切盼望愈发深重起来……
①出自汉乐府《十五从军征》
第156章 一百五十六、尾声 你我相伴就是家……
正平二年, 十月初一,在经历了半个多月艰苦卓绝的攻城后,洛阳守军在张季修的带领下, 尽数投降。
那一日, 天降大雪,鹅毛般的雪纷纷淋淋地落下,仿佛能将天地间有的污浊尽数埋葬, 只余白茫茫的干净。
洛阳宫中随处可见披坚执锐的士兵, 他们各个神色肃穆, 来来回回巡视着这座他们并不熟悉的宫殿。
灵徽就这样踏着雪,一步步用脚丈量着这个她既不熟悉, 也算不上陌生的宫殿。她记得第一次进宫时, 也不过才八岁,惠帝生着一张慈爱的脸, 指着她对左右道:“生得如此灵秀,果然有几分子显的品格!”
子显是她阿父的字, 她的阿父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
她那时有些得意,自如地享受着众人或艳羡或赞赏的目光。
再一次进宫是十三岁, 那一次惠帝给她赐了婚,对象是琅琊王家的九郎王愔。她虽不明白这是福是祸, 是该欣喜还是沮丧,但他的阿父已经跪了下去, 叩首领旨。
她跟着匍匐在地上, 不敢大声呼吸。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那时已经明白了这个道。
可是让她敬畏,让阿父效忠的君王, 却在匈奴铁蹄踏入这座城池后,受尽折辱而死。听说他死前念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愿来世不复生于帝王之家”。
他或许也在后悔自己的识人不清,也许懊恼于自己的引狼入室,可萧家的江山就在争斗不休,内讧不止这中灰飞烟灭,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像是一场荒诞的游戏,有人因为这场游戏身死族灭,也有因为无妄之灾而家破人亡。游戏留下的乱局持续了这么多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终于……洛城回来了!她也回来了!
快到却非殿时,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匆匆忙忙地赶上来,打断了她的思绪,说道:“刘棼跑了,都督已下令去追了。女君且先回去等候消息,到时候再来也不迟。”
灵徽却很平静,淡然地摇了摇头:“他跑不了多远,我就在这里等着……”
“可是……这么冷的天,若是冻坏您了,属下也没法交代。”
灵徽扔执拗,一步步继续向却非殿走去。
北风呼啸而过,夹带着数不清的雪珠子直往脸上扑,灵徽拢了拢头上的风帽,仰头望着灰暗的天色,眼角湿漉漉的。
远处响起了宝铎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很远,带着缥缈的余音。
“那是……?”她问身边人。
那人如实回答:“刘棼笃信佛法,在宫中亦建有佛寺,这应该是那里传出的声音。”
灵徽漠然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冷笑:“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以为修几座佛寺,念几句经文,便能债业全销么?做梦!”
那人讷讷,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低头跟在她身后,陪着她一起进入却非殿中。
雕墙峻宇,朱柱素壁,华美不可言状。这处她未曾来过,只是听说这是前朝所修,为历代皇帝最爱。刘棼攻下洛阳后,亦最喜此处。
灵徽坐在空荡荡的殿宇中,望着晃动不安的烛影,不知不觉犯了困。这一次,她没有梦到过去的画面,而是梦到了她从未见过的,晋阳城破后的惨状。她梦到阿父被吊在城楼上,双目圆睁,死死地望着远处。
而他所望的地方,歌舞升平,宴饮达旦。
灵徽猛然睁开双眼,心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说不出的难受。
忽然,有人进殿来,声音怯怯地,对她道:“女君,殿外有人求见,说是您的舅父。”
“舅父?”灵徽喃喃,她几乎忘了,自己在洛城中还有这样的亲戚。当时阿母早逝,外家远在博陵,虽有两个舅父在京中为官,但到底疏于联系,也就算不上亲近。
想不到时至今日,断了的联系也能续上。
“你大母身体不好,当初洛阳城陷落时,她听说你不见了踪迹,急得大病了一场。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你,后来咱们去了南边的一支亲族传回消息,说你被封了宜城君,还说南朝的皇帝有意给你赐婚,我们便放下心来。”来得人是她的二舅父,时间太久,灵徽对他只有模糊的一点印象。
不过他的眉眼和阿母生得像,灵徽忘记谁也不会忘记阿母的样子,哪怕那时候她尚年幼。
“南朝的皇帝……”灵徽听到这个称呼,愣了一下,继而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崔家已经对匈奴人俯首称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