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燕,江北雪(231)
二舅父脸上讪讪地,开口解释:“举族南迁太过困难,一路上不确定的事情太多,若真出什么事,那就是举族消亡的大祸了。”
灵徽表示解:“便如投注,总不好押在一处。匈奴人再凶残野蛮,若要在中原站稳脚跟,还是得依靠世族之力。”
二舅父欣慰地点头:“你三舅父家的兰媛也去了南地,听说在南朝太后身边很得宠。你可见过她,她一切可好?”
灵徽说很好:“兰媛阿姊聪慧温柔,太后很信任她。”
“那就好,”他道,“今次攻入洛阳的人,依稀看着像赵家那个郎君,当真是他么?”
灵徽点头。
“那你……”二舅父欲言又止,“听人说你嫁给了谢家的郎君。”
“他就是这次统兵的大都督。”灵徽怏怏说道。
“谢衍谢元和?”二舅父在北汉为官,自然听过这个人物,不免啧啧赞叹,“圆月真是厉害,他是统兵的主帅,又是南朝太后的亲弟弟……先前你大母还担忧得跟什么似的,生怕洛城陷落,咱家会受无妄之灾。如今可好,有圆月在,当无忧矣。”
灵徽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舅父,唇角带着淡淡的笑,道:“阿舅不是早就打听出来了么,不然怎么未曾追随刘棼西逃而去。今日来此见我,难道真是为了一叙骨肉之情?”
有些温情就如面纱一般,轻轻揭开后就会发现,背后的丑陋和冰冷让人无法直视。她竟不知,自己会有这样直面现实的勇气。
“怎会……”舅父仍说着客套的话,竭力想要表现出温情脉脉的样子,“你大母想要请你回去吃顿便饭,也好见见亲人。这些年不见,一晃你都成了家,若是他们能见到你的郎婿,不知道该多高兴。”
灵徽摇头,说不必:“他事忙,无暇去。”
场面一瞬间有些尴尬,却忽然听到有人进殿,甲胄轻响声里走来一位将军,拱手行礼后,说:“女君妙算,刘棼果然往函谷方向逃去,刚出关就被代王提前埋伏好的兵马活捉了。”
灵徽看到她的阿舅,用那样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浅浅弯了弯唇角,算作回应。
“都督让属下请女君前往宣室殿商议,看刘棼该如何处置。”那人侧了侧身,示意灵徽随他前往。
灵徽说知道了,便要起身离开。
“圆月,你想要如何处置他,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二舅父挣扎半晌,终于忍不住拦住了她的去路,焦急道。
灵徽挑眉,说:“这应该是今日见我的第三个目的了吧。可是阿舅,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忘了杀父之仇,给仇人一个活路。当年我阿父在晋阳孤立无援时,你们在哪里;他的尸身被挂在城楼上,你们可有替他难过;他的孤坟还在晋阳城外,南朝皇帝尚且知道给他立衣冠冢,让他受香火,而你们呢?你们一个个位高权重的,可有一人想过带他回来,与我阿母合葬?”
“我知道杀降不祥,他若是好好待在洛阳宫里,我尚能留他一命,可是他逃了啊,一个逃犯,我凭什么让他活着。”灵徽冷笑。
“他原本不想逃的……”舅父说道,忽然顿住了,怔怔望着灵徽。
灵徽终于露出一个妍媚的笑容:“对,怂恿他逃跑的,是我的人。他若不逃,我又该如何名正言顺的杀了他呢?”
“他是一国之君,为何要让他受此折辱!”二舅父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尖锐。
“在我这里,他只是杀父仇人!”灵徽回看他,分毫不让,“尚书大人,我没有你这样的心胸,侍奉仇人久了,难道还真把自己也变成仇人的家奴了?”
“天下纷乱,唯有如此才能立足,何必让自己搅扰在仇恨之中呢?你的阿父不是死于私仇,而是死在了战场上,就算不是陛下,换做其他人,晋阳城破他也是必死无疑。圆月,你为何不明白这个道?”
对啊,她是不明白,所有人都能走出来,为何只有她被困住了。
阿父当年苦苦支撑的信念到底是什么?是他的君王,还是他的百姓……可是他死了,所有人还是按照既定的命运在生活着,丝毫没有起作用啊!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了宣室殿。谢衍看她脸色很差,忙扶她坐下。可是她却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刘棼。
曾经恨之入骨的人就跪在地上,头发花白,满脸病容,憔悴不已,好像一条丧家之犬。她忽然觉得迷惘。
“你可曾想到会有今日?你当年踏平晋阳城时,可曾想过有今日?”灵徽上前,咄咄地问。
刘棼抬起苍老又疲惫的眼睛,看着她,道:“你是杨尚的女儿?”
灵徽不知他为何认识自己,一时愣住了。
“你和你阿父生得很像,”他叹道,“当年朕在洛阳求学时,曾对你阿父的风姿仰慕不已,哪怕他后来与我为敌,我亦期望能将他收归麾下。可惜啊……他满脑子都是什么大义气节,萧家皇族互相征伐,腐朽堕落,都烂成什么样子了,他还一心护着。”
“所以你就下令虐杀他,将他挂在城楼上示众?”灵徽的喉口哽咽,因为激愤,脸都变了颜色。
“不这样做,如何能震慑众人呢?你阿父太出名了,几乎成了很多人心中的领袖,若不杀他示众,只会有更多想要效仿他的人。”刘棼的眼睛浑浊发黄,看人时却犀利如狼。
“所以你也有报应了!你绝没有想到会落在我手中吧,我阿父在天有灵,也会看到这一幕,他受过什么苦楚,我会一点一点加诸在你身上的。”灵徽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