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10)
可能是想明白了,她也没再骂杨雪融,只一个劲儿地用方言抱怨老天不公。
江洄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吟唱。
胡父醒来以后就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胡母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胡父问江洄:“小江,棋文是怎么没的?”
“我也不知道。”
胡父又陷入沉默。
胡母则开始自言自语:“医生说是钢筋穿过,那就是在他们工地上出的事,他们老板得赔钱。为了有个儿子,我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思,他可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村里谁不羡慕我有个大学生儿子。”
“对,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得赔钱,赔一大笔钱。”
胡父似是筋疲力尽,不耐烦地打断老伴儿:“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当年花那么多钱……”
胡母还要再说些什么,胡父严厉地打断她:“别说了!小江还在这儿,别打扰她休息。”
胡母这才偃旗息鼓。
江洄假装在看手机,实则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也明白胡母被打断的那句话后面是什么内容。
终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天地间的恶有很多种,有的是明知故犯。
而有的根本不知道那是罪恶,比如江洄曾看过的某个案件。
一个农妇因为小摩擦用锄头打死了邻居,警察找到她的时候,她非常坦然地承认人是自己打死的。更让警察震惊的是她不知道杀人是犯法的。
胡父明显是前者,胡母还不确定,江洄决定试探试探。
“小江啊,我想去趟茅房。”
“我带您去吧。”
江洄带着胡母去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路上江洄问她:“阿姨,胡哥小时候挺乖吧?”
“是乖,又听话。他刚来的时候才3岁,胖乎乎的,一看就有福气。”
对!生日!江洄记得资料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胡棋文的出生年月,跟何红缨告诉他的郭孝东的生日是一样的。但胡家养父母怎么会知道孩子的准确生日?
一丝可怕的念头在江洄脑子里盘旋,在深夜的医生卫生间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江洄继续问:“阿姨,他3岁才回家吗,那他更小的时候住哪里啊?爷爷奶奶家吗?”
深夜的卫生间安静得吓人,胡母声音洪亮:“这也没啥见不得人的,棋文别人送给我的孩子。”
看来胡母是第二种人。
江洄“啊”的一声,静待下文。
“小江啊,我看你投缘,人又这么好,悄悄告诉你,老头子还不让我说呢。”胡母说起悄悄话才放低了声音,“棋文也是可怜人,据说是他亲爸不想要他了。我正想要个儿子,这不就是缘分吗?”
江洄再次被震惊得说不话来,怪不得胡棋文和郭孝东生日是一样的,尽管已经提前猜测到了,但还是会被人性的黑暗震惊到。
“他亲爹都不要他了,我这也是做好事,我还花好多钱呢。再说,我也好吃好喝地养着,还供他读大学。他姐姐高中都没上过呢。”
江洄没回答,胡母也不在乎,自顾自地继续说:“还好给我留了个后。”
人啊,总能为自己做的坏事找到借口。
说起胡棋文的亲爹,江洄见过几次何红缨的前夫,那个叫郭智刚的男人。仅有几次的照面,每次都是来要钱的。他们一家子妇孺,怎么抵挡得住一个泼皮无赖,何红缨只能乖乖交出钱包。
江洄在东江本地上大学,家在郊区,当时的公共交通不算很方便,她一个月才回去一次。而这样的频率,也撞见郭智刚好几次,可见郭智刚来要钱的频繁程度。
前十几年何红缨对自己的好,不是假的,江洄能感受到。19岁以后,江洄不再信任何红缨,但她依然对自己很好,对弟弟妹妹也不错。
那么何红缨的转变或许出在郭智刚那个泼皮无赖身上。
*
潘廷均没想到自己只是突然想去看看工地现场,怎么就闹出一条人命。
他虽然纨绔,却从未想过要害人性命。
他颓然地坐在调解室里,耳畔全是老人的哭喊。
警察给受害者家属看了现场视频。推倒胡棋文的男子已经被控制,眼下还得商议赔偿的事宜。
胡父胡母悲痛欲绝,根本没办法冷静下来谈事情。办案民警也束手无策。
在呼天抢地的哭声中,潘廷均注意到了那个一脸木然的女人。她未发一言,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间的杂事都与她无关。
但她是胡棋文的妻子,本该是最悲痛的人之一,此刻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过了好一会儿,在民警的协调下,调解室逐渐恢复了冷静,正式开始谈判。
潘廷均并不在意他们争执的金额问题。在他看来,一百多万对一条人命来说太不值一提了。
现在的潘廷均只在意那个缩在一角的女人。她脸色苍白,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黑色的衬衫使她的身体看起来更瘦了,几乎摇摇欲坠。
她像个旁观者,扫视着眼前正在上演的闹剧。
赔偿终于谈妥,办案民警也注意到了杨雪融,问她还有没有别的意见。
杨雪融摇摇头,而后又把视线投向潘廷均,她问:“那个设计,会改吗?”
只那冷冷的一眼,潘廷均被钉在当场,动弹不得。
她不关心赔偿,也没有担忧自己和孩子以后的生活要怎么办,她只关心丈夫的坚持有没有被看见。
潘廷均像个透明的人,被她的眼神刺穿了:“会改的!”
“那就好!”